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10月13日
壶口听河
○ 鲁顺民
  来壶口,想听河。
  小时候爱干的一件事,是跟在老船工屁股后面“听河”。莫非河会说话?会。夏秋之际,水涨起来,村里的老船工拣一块从岸边横伸出来的巨岩,蹲下来,抽袋烟,一头短茬白发,被河水衬着,耀眼。
  远远河心那边,激流如千军万马衔枚前行,一点声响都没有,唰唰唰唰看着完完整整来了,又完完整整去了。河水夹带着风,嗖嗖嗖顺水拂过。一条大河的身子饱起来,凸起来,像一顿吃下三年的饭的老兽。老船工能听出来,不动声色的河那边,其实暗藏凶险,杀机重重,水深,水急,是河道的“大溜”。而大溜一侧靠岸急浪喧哗的地方,偏偏水浅,河宽滩广,下面铺一厚层卵石蛋子,所以浪头高,叫得欢,其实水浅,并无凶险。
  良久,老船工就会有判断,说哪道沟哪道河洪水大,两岸的村庄怕是有洪灾之虞了。事后证明,老船工所言不虚,汛期过后,各种信息就会通过喇叭汇集过来,哪一道川过洪,哪一村有涝,甚为精确。山西跟内蒙古隔河隔省,信息不通,但两岸姻亲往来,要迟几天,消息也就到了,一如老船工的判断。
  也是很后来了,才问已经是衰翁的老船工,您是怎么从河水的声音里听出洪水消息的?老翁说起当年听河,说水下来,你看着河水的颜色就是一个黄,就是一个浑,就是一个浊,但黄法不一样,浑法不一样,浊法也不一样。不仅声音不一样,颜色、味道都不一样。诸多不一样,源自各沟泥汤带出来的泥沙粗细不同,哪道沟的泥沙粗,哪道梁的泥沙细,哪道沟里会是沙石混合,搅在水里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太不一样了。老船工的说法是,它们在水里搓揉出来的“嚎”法不一样。坐下来细听,再细听,果然不一样。
  在老船工那里,黄河是一条每天嚎叫的大河。老船工又讲:哪一天河不嚎了,那是要出大事的。1968年黄河漫滩,1980年黄河出岸,两次洪灾的头一天,河就没有“嚎”。
  这种本领绝非与生俱来,显然来自“河路”上的生存经验。在老船工的嘴里,河并非流动的水体,而是一条用水筑成的路,河路。而水里的各种声音,则是水性之重要构成。会不会倾听河里的各种声音,乃是否识得水性的标志,性命攸关啊。河水“搓”出声音,明确给船指航引路,它告诉船工,这里的河床下面,遍布卵石,是“煞”;那里如履平地,是“沙河”;水底树根苇根缠绕,是“骚胡河”,纤夫拉纤要格外小心;拐过大弯水急浪高,下面有“碛”;陡崖虽险却可“跌岸”,滩“骗”河沿却不可以靠船。船工们将河的这种声音换算成与河声相应的语言,像黑话一样在伙伴们中间传递着行船的号令,进而令行禁止统一行船动作与幅度。
  千年而下,晋陕峡谷里的船工与一条大河斗智斗勇,识水性,顺水性,与这条大河就这么和谐相处下来,河路给人以生计,船工又赋予河路以神奇。
  今年,再去壶口,就想起当年的老船工。20多年前,第一次到壶口,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日常见如烫布般平静的河水,在临近大壶收口的一瞬间,突然站起来,跑起来,怒起来,宽宽展展一条大河,突然变成被饿了几亿年的史前怪兽脱笼而出,你能够清晰地看见粗壮身躯在喘息,伏下,复又跃起,咆哮如雷。它不顾一切翻滚而下,河水已经不是液态,而是固态,一河大水也不是水,而是从山涧里从沟道里从支流那里滚出来的巨石,有房那么大,有牛那么大,滚过来,抛起来,扔下去,轰鸣惊天,溅浪成雾,百鸟噤口,万木失色。水在半空里跳起来是炸响,跌入谷底仍是炸响。
  因为来过数次,这样的景象倒不觉得稀罕,稀罕的是,这一次冒着酷暑跟朋友们前来,正逢中国北方极端天气,上游、中游持续暴雨,当地领导告诉我们说,今年的黄河是真正的黄河,上游来的泥沙集中而且来水量大。眼前黄雾腾腾的壶口,咆哮如旧,浊浪却比往年更浊。说实话,就是我这个在黄河边长大的人也没有见过浑到这个地步的河水。如果用技术术语来描述河水的含沙量,每立方米河水中,至少含有300公斤泥沙。这是一个不小的比例,被水力学命名为“异重流”。
  我企图学当年老船工的样子,静静坐在那里听,看能不能听得出,哪些沙是来自上游的河套平原,哪些沙来自黄土高原,水沙相搓揉,水石相搅和;哪些石头又来自皇甫川、无定河、窟野河、延河,哪些石头来自红河、县川河、朱家川河、岚漪河、蔚汾河、湫水河、三川河和屈产河,还有昕河。从上游到中游壶口收束,天下黄河一壶收,有30多条一级支流汇入,粗沙、细沙、粒石、大石,草木、庄稼,其质地和数量,塑造出著名的壶口瀑布模样。
  但枉然,听不出来。虽然听不出来,可依然能想象30多条一级支流绕过大地山川,呼啸和天雨,奔腾惊百草,最后夺路扑入黄河母水的情景。百川来汇,黄河便成为一条北方巨大的河流。
  然后,当年的老船工谈起壶口和壶口瀑布,其实也茫然起来,他讲,想在那地方听河,你心倒野呢。与其在那里听河,还不如听听两岸的戏,听听两岸的歌。那是这条神河的本来的声音。
  顿时恍然。这一条喧嚣的河流,这条北方大河到壶口,确是黄河故事的重要叙述段落。这条河或咆哮如雷,或低吟如歌,竟与两岸民歌戏曲旋律相吻合。大河之水从河源带着雪山的寒意清澈地走来,那里有如蓝天一样明朗的青海花儿、宁夏花儿,出宁夏经内蒙古河套地区,河水漫过广袤的鄂尔多斯台地,蒙古族苍凉悠扬的长调一如在大地上曲折蜿蜒的黄河身影,黄河折返黄土高原的时候,一头闯进晋陕峡谷,侧耳听来,右岸有陕北汉子的信天游,左岸则如泣如诉地歌吟一曲《走西口》,河水竟然跟着这些勾魂夺命的旋律绕过几个大圈,河出壶口,跃动千里的黄河仿佛歇足了劲头,咆哮千里电闪雷鸣夺路而去直冲龙门,与吕梁山依依惜别之后,河东大地、八百里秦川地面昂扬激越的威风锣鼓和血性的秦腔蒲腔又将黄河水送出三门峡。
  究竟歌似河,还是河似歌,难以分辨了。停驻良久,河水在壶口咆哮的声音慢慢消散,水激起的黄雾已经落了一身,那是细密如尘埃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