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味道总是比记忆本身更长久。那西安的桂香,便如此这般盘踞在我的鼻端,经年不散。
那年中秋因公司出差初至西安,飞机落地时已是黄昏。咸阳机场的玻璃幕墙外,暮色像掺了墨汁的淡金色绸缎。我拖着行李箱走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忽然有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我的嗅觉——一丝甜津津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浮在秋风中。这与我熟悉的北方秋味截然不同,沧州老家的秋天总是带着玉米秸秆晒透后的焦香和枣香。
“什么味道?”我不禁问来接机的同事。同事深吸一口气,露出恍然的表情:“桂花开了。 ”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香气可以像雨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来。次日清晨,当我独自走在南北大街时,整条街道都浸染在扑鼻的芬芳里。阳光透过树叶,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那股香气就缠绕在每一道光束之间。我仰头寻找香气的源头,终于在层层绿叶间发现了它们——米粒大小的黄花,三五一簇,簇簇相拥,积攒在枝丫间,像撒落人间的星屑。
西安的桂花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在书店翻过的植物图鉴里,桂花总是被画成端庄的模样,可眼前这些花朵实在太过细小。但它们散发的气息却如此霸道,不由分说地钻进每个路人的鼻翼,粘在衣领、袖口和发间,让人忍不住深深吸气。我在树下站了好久好久,看着那些小黄花在风中簌簌抖动,将香气一粒粒抖落下来。
最奇妙的是这香气的变幻无常。晨露未干时清冽如泉,正午阳光最盛时又甜腻似蜜;有风时整条街都是流动的香河,无风时香气便沉淀在墙角石缝里。某个雨后傍晚,我在大唐芙蓉园看见几位老人坐在桂花树下对弈,花瓣落在棋盘上,他们却浑然不觉。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令我神魂颠倒的芬芳,不过是西安人习以为常的秋日背景。
长街古巷间、高楼大厦旁、公园路边,处处可见郁郁葱葱的桂花树。不过几日,我不仅沉浸在桂花的香气里,还渐渐学会了辨认不同品种——金桂的香气最为浓烈,银桂带着几分清冷,丹桂的甜味里掺着些许果香。我的背包里总要备些纸巾,遇到长椅石凳上有飘落的桂花,便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用纸巾包好珍藏。
“ 你真有意思。”西安的女同事看见我收集桂花,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这花香是留不住的。 ”
我笑而不答,依旧收集落花。宾馆房间的窗台上很快摆满用纸巾垫着的桂花,床头那本《西安地方志》里每隔几页就夹着几朵。深夜里加班回来的路上,不自觉就吟咏起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回到房间,词人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和着桂花的香气迎面扑来,仿佛整座城池的桂花都为我而开。此心安处是故乡,故而西安已成为我的家乡。
离开西安的前夜,我登上了南门城墙。月光下的古城轮廓模糊,唯有桂花的香气依然分明。夜风掠过垛口发出窸窣的响声,城墙下的桂树静默如初。我陶醉在桂香里,一时分不清古今。突然一阵疾风,我看见无数细小的黄花腾空而起,像一场逆向的金色细雪,在月光里翻飞片刻,又无声地没入护城河的黑暗中。
那一刻我顿悟: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桂花香是花魂,它诠释了人生真正的价值不在于表面的华丽,而在于内在的修养与持久的影响力。千年前李白醉卧的酒肆窗外,杜甫徘徊的曲江池畔,或许都曾有过同样的桂香浮动。我只是恰巧在这个秋天路过,像无意间闯入某首唐诗宋词的旅人。
如今我书柜最深处仍躺着那本《西安地方志》,翻开时会有几片褐色的花屑飘落。它们早已没有香气,可每当秋风吹动窗帘,我总会产生幻觉——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熟悉的甜香破窗而入,而我将再次站在西安南北大街的桂花树下,仰头细数那些藏在绿叶间的小星星,再次与易安居士共赏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