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夏小满,是在饭店的大院。她的鞋跟卡在砖缝里,正狼狈地拔着,身后传来轻笑。我上前轻拍她肩:“需要帮忙吗?”她抬头,陕南口音清亮:“人事部在哪?我是来报到的新员工。”
2000年春天,山里姑娘夏小满从商贸院校毕业,凭着韧劲成为我们酒店行政部新员工,工号“268”。按惯例,她需在一线部门实习一年。
会议楼是她实习的第一站。小满“眼里有活”,身影如钟摆般精准:总是最早到,最晚走,指尖轻拂桌椅的边角,认真将每张桌上的文件、签字笔、茶杯调成笔直一线。激光笔校准间距,投影仪微调角度;茶歇时,她默默记下每位嘉宾的饮品偏好,适时递上温热的茶品或咖啡。一次内训会,主持人突发急病,经理焦灼。小满轻声请缨:“我有主持经验。”换上套裙的她从容登场,巧妙串联分享,设计互动,沉闷课堂瞬间活跃。
一次酒店接了个房地产公司的庆功宴,小满被临时调往宴会厅。穿梭于酒气喧闹中,斟酒、撤碟,忙而不乱。尾声,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将酒杯砸在吧台:“服务员!倒水!”小满迅速递上温水,指尖无意轻触他手背。男人暴怒:“没长眼啊!”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小满捂脸,泪涌上来。同事迅速围拢。
酒醒后,男人托人递上五千元:“姑娘,哥不对,算了吧!”小满看着钞票和躲闪的眼神,摇头:“我不要钱。你得当着在场同事面,向我道歉。另外,赔我一块钱精神损失费。”男人错愕。小满想起父亲常说的“人活一口气”。她为身上的制服,为生而为人的尊严。后来,男人当众道了歉,一枚冰凉的一元硬币放入她手心。那晚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把身影拉得很长,脸虽然还有点肿疼,但心里却异常平静。
三年淬炼,小满调入酒店办公室。她如行走的风景,带来欢乐与动力,客人同事交口称赞。第四年秋,母亲摔伤腿的消息传来。望着窗外打旋的落叶,她毅然决定:辞职,回家。
临行前,她熬了两夜,给总经理写下三千余字长信。信中流淌着三年收获:初次处理客诉的慌张,首获表扬的激动,遭遇辱骂的委屈,深夜苦读的灯火……“感谢西北饭店,她是我人生舞台第一站。在这里,我磨炼意志,塑造使命——服务是传递温暖与守护初心;她教会我用真诚搭建信任,在倾听与共情中化解难题……”信末,她还附上深思熟虑的建议,这些建议源于客人的反馈与自己在工作中的观察。总经理阅后动容:“小夏,信写得掏心掏肺,建议实在。可惜了……”小满眼眶微红:“领导,我得回去照顾爸妈。这儿学到的东西,刻骨铭心。”
回到陕南老家,大山并非温情怀抱。母亲需长期调养,父亲腰疾缠身,薄田仅够糊口。望着苍翠群山,想起客人常说的“羡慕山里空气生态”,小满萌生念头:培育食用菌创业。前路崎岖:菌种成批萎亡,血本无归;又因技术生疏,香菇品相差,只能贱卖止损。最狼狈一日,引进的七彩山鸡撞破围网,将菌棒当作战鼓疯狂啄食!她举着竹竿在雨后泥坡上追赶,汗水泥点糊了满脸,面对狼藉心如刀绞。蹲身收拾残局时,却意外发现鸡粪渗入处,菌丝格外茁壮——一场灾难,竟意外打通了生态循环的关窍。原来生命迂回处,莽撞的破坏亦暗藏生机。
山重水复后,柳暗花明。小满的菌菇事业渐入佳境,昔日荒坡上塑料大棚如春笋林立。当村民们在分红时笑靥如花,当旅游大巴载着四方游客驶入山坳,夏小满终于成了故乡土壤里一棵抽枝散叶的大树。
这些年我们保持着联系,看着这个山里姑娘一步步茁壮成长,由衷为她高兴。我告诉她,那封长信的建议已化为服务细节的暖流;“一元钱”的故事,也在培训课上悄然流传,成为年轻后辈心中关于尊严的明灯。电话里,我动情地说:“无论你走到哪,西北饭店始终以你为荣。”远处微风掠过山峦,松涛如潮,似生命坚韧的回响。
生命之旅,山重水复,不过是一万次春和景明的酝酿。大院那个拔鞋跟的稚嫩身影,在一元钱里锚定航向;泥坡上追鸡的女子,将跌倒印记化作大地丰饶图章。细看,正是这些沟壑,蓄满春日雨水与星光,它们蜿蜒伸展,最终汇聚成各自河床——从此生命之流,便载着那一万次未曾熄灭的熹微晨光,向着更广阔的人间,奔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