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有佛有道,吸纳大自然之万千禅意。
辋川在蓝田县境地,是秦岭最具禅相的一道深谷。
辋川的得名说法有二,一曰此地青山逶迤,峰峦叠嶂,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辋河水流潺湲,波纹旋转如辋;二曰古时川水流过川内的欹湖,两岸山间几条小河同时流向欹湖,在高山俯视,川流环凑涟漪,如车辆形状(“辋”即车轮外周同辐条相连的圆框),故名辋川。
大自然之美,或是依附于顺意天意的那种柔顺,或是超越自然的那种空灵。辋川属于后者。表面看,辋川谷口山形缓缓,少巉岩,多苍翠,缺失秦岭的巍然与雄峻,但深入进去,河水湍急,山路扭曲,山势陡峭,巨石耸立,狭窄处山石悬在头顶,形成一线危岩,深深的谷底呈现一道阴暗的石峡,像是饱经沧桑者额头纵深的皱褶。过石峡,天地兀地开阔,屋舍半掩,青烟袅袅,溪水潺潺,又是一种清秀,仿佛身在江南。
我来辋川,自然是冲着王维而来。从家出发,两个小时便到。
少年时的王维就显示出非凡的才情,胸怀立功情思。在他看来,处身唐代的隐逸,与以往绝不相同,最本质之处在于为保持精神的独立性而不必摒弃世事,仕隐可以和谐为一体。他在《送綦母潜落第还乡》表明了此种思想倾向:“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他不欣赏陶潜避世的方式:“近有陶潜……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他早期的隐居经历,其实是在尝试一种半官半隐的人生方式。
是辋川这块秦岭峡谷改变了王维,从思想到人生,他都实现了从俗世到禅意的飞跃。在政治受挫后,他与佛教的感情与日俱增。当他发现了长安之南辋川这处半开半合状的谷地非常吻合他的“进而做官,退而隐”的半官半隐理念后,便对它情有独钟,于是经营起他的郊野别墅园:辋川别业。他深悟并依从道家“无可无不可”的哲学理念,以“适意”为人生目的,“该仕则仕,该隐则隐,适宜而行”,致力于亦仕亦隐、仕隐两全,并在仕隐之中保持自我人格的清高诗意和内在性灵的高度自由。
然而,正是辋川这块极具佛禅之相的山地,让王维发生了巨变,官场上的失意,导致他的退隐欲望在此升华。在松柏环绕的重峦叠嶂里,黄鹂高啭低鸣,他焚香打坐,欣赏山水,作画赋诗,终于修得一颗禅心。他在《辋川集》二十首中袒露人生最终的心迹:“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是《酬张少府》里的句子。在寂静的山林中,与山月松风为伴,不仅没有孤独之感,反而流露出自得与闲适。佛家坐禅,即静坐澄心,让心体处于寂灭的虚空状态,使人内心的纯意识转化为直觉状态,产生万物一体的感受。这种以禅入定的心灵状态,成就了王维山水诗的禅趣与空静之美。
王维的辋川情结,其核心是对隐逸真谛别样的领悟,特征是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境。他笔下的辋川,绝无尘世烟火,“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在辋川的宁静中,他摒弃了人欲,还万物以禅心佛性,抵达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人生”的至高境界。
因了王维,辋川成为文人理想山川的卧游地,亦即士大夫精神生活所向往的仙境。
王维选择了辋川,辋川也选择了王维,这种“景因人生,文因景传”的双向建构,成就了王维,亦使辋川名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