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在忽大年“倒插门”之前,黑柱儿整天缠着黑妞儿嫁给他的,可黑妞儿死活不同意,哪有兄妹成亲的,那不叫十里八乡笑死了。黑柱儿说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在村头破庙快冻死了,被黑大爷抱回来救活的,按说他已经算是上门女婿了。后来忽大年悄悄跑了,黑柱儿就缠得更紧了,可黑大爷却不肯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已经嫁给了忽大年,就要守着小洞房,等到秋收人就能回来。可那年秋收人没回来,又一年秋收也没回来……
然而黑大爷却依然打气说:我看忽大年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人家不是还给你捎来一块洋布吗?不定哪天就闷声回来了,回来了你跟了黑柱儿,让人家脸往哪儿搁?黑妞儿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就去给黑柱儿说,竟把黑柱儿气得几个月没跟黑大爷说话。后来她当了黑家庄妇女主任,给黑柱儿张罗娶了邻村姑娘才缓和了。可是,在黑大爷临咽气的时候,老人家却对黑妞儿说:现在解放了,不打仗了,大年这些年连个信都没有,怕是有祸啊,你就再走一家吧。也可能就是这个因由,黑大爷出殡那天,她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泪水哗哗地往脖子里灌,几次拉起来,几次昏过去,四里乡邻一片唏嘘。
可是埋葬黑大爷没多久,去济南城贩粮的黑柱儿兴冲冲跑回家,从怀里抽出一张在西北发行的《群众日报》。原来,他那天去找粮店结账,就在老板签字的瞬间,看到盛瓜子皮的报纸上,有“忽大年”三个字,这家伙竟然在西安主持了什么开工仪式。他便故意帮人家倒垃圾拿到报纸,又脚不停歇跑回了黑家庄。但黑妞儿瞅着报纸纳闷,这 × 工程是个啥工程呀?黑柱儿说:这可能是个保密工程,你到了西安肯定能找到,一个城不可能同时开好多工程。可黑妞儿心里还是担忧,这西安城在荒凉的大西北,万一这个忽大年不是那个忽大年,她跑上千里路去寻亲,不就成了庄里人的笑话了?可黑柱儿鼓动她,万一不是她的人也没关系,谁让他们取了一样的名字。
尽管黑妞儿对忽大年成家有些思想准备,她从鸭舌帽吞吞吐吐的神态也能猜出几分,可她还是将信将疑,他若寻了新欢也该捎个信来呀,到现在连个口信也没见呀?后来,她在寺庙门外拉住一个东跑西窜的光头小和尚,问那总指挥的家在哪里。小和尚开始不肯说,后来她说自己跟总指挥是一个村的才说了,总指挥和老婆带两个孩子,晚上就睡在万寿寺里。黑妞儿一听再没问下去,整个人顿时像被扔进冰窖萎缩了,她伸手扶住旁边的老槐树,脸在粗糙的树皮上磨蹭着,磨出了一道道血痕却不知道疼,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都涌上来,几乎快把她的脊骨腐蚀了。
看来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她脚步沉重地离开万寿寺时,愤懑与羞愧交织,真想回首一掌把面前一堵墙砍倒了,可是她没有。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小腿像戏台上疾步的丫环,一溜烟的工夫就到了铁路上,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伤心落泪的地方。可是,当她沿着火车道牙一步步走回火车站,又见到那位爆米花大爷,还是呜呜嘤嘤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泪水和热汗搅到一起,脸上水渍纵横。后来,还是大爷一番话像浇下一壶清水,让她的苦痛恍惚间洗涤清了:你怕什么呀?你现在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是光光堂堂的正房,你男人偷偷摸摸娶了后,自然就是个偏房,你就大摇大摆进他家去,看那二房婆娘敢说啥,以后还不是得伺候你吃、伺候你穿呢。
黑妞儿被劝得不但没了哭声,还差点挂着泪珠笑出声来。是啊,我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我怕什么?于是,黑妞儿第二天又蹲到寺外老槐树下,只想等忽大年的吉普车过来扑上去。可是,当她真的看见人家下了汽车,两腿却沉甸甸没劲了。两人若在这里吵嚷起来,忽大年还能认她这个老大吗?她已经当了五六年的妇女主任,知道解放后讲究一夫一妻,家里即使有两个三个偏房,也只准留下一个做老婆,其余的都让娘家人领回去了,十里八乡哪院大户人家,不是一堆堆难缠的琐碎呢?何况这忽大年又当上了共产党的大官,咋敢光天化日娶两房老婆?万一他死不认账,自己还不把脸丢到闹哄哄的古城了。她思前想后没敢厮闹,又跑回城里跟爆米花大爷讨教,大爷摸摸稀疏的胡子呵呵笑笑说:那还不容易,你去跟他讨个字据,只要盖上他的手印,他就得月月给你供养钱,啥时候他也不能不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