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离我住处不到五华里的地方,有一片湖,叫清莲。像个少女的名字。其实它的年岁已经很大了,现今八九十岁的老人,小时候就在湖里捞过鱼。清莲湖仿佛跟这片土地一样古老。
闲暇时候,我喜欢跟朋友们到湖边去。
湖面宽阔,微风吹过,肋条似的波纹向前伸展。湖岸,除了人和潜藏的小兽踏出的土路,四周都被齐人高的荒草淹没,我和朋友们把带来的报纸往草尖一铺,鱼跃而上,草便倒伏下去。草很柔软,垫在身下有种被抚摸的感觉。我们坐在上面聊天,喝酒,唱歌,弹吉他或吹口哨。当这些手段使尽,也没见远处马路上的女子过来跟我们搭讪,只好沮丧地躺下去望天。睡在大地上望天,再灰暗的天空也高远疏阔。草丛里密集的昆虫在我们近处活跃,像草的叶片,被风摇动得沙沙作响;但摇响昆虫的不是风,而是昆虫们自己的欢乐。
见此情景,一个朋友总是羡慕地叹息:“卑微的生命啊,你们哪里知道爱情的苦恼。”
可是,大地上本没有卑微的生命,就连昆虫,也比我们有资格谈论季节,谈论蓝天和星星。我们的心还在流浪,它们却早就有了自己的家园。家园就是这片湖。它们在湖边繁衍,在湖边诉说祖先的故事;祖先的故事就是它们自己的故事。
清莲湖在我们心里,哪里只是一片湖。
它是一部关于水、野草和昆虫的教科书,是一部绿的美术史。
若遇晴天丽日,我们还去湖里划船。一条无主的驳船卧在岸边,被繁密交错的藤蔓遮掩,不细心发现不了。几步深藏的石梯可以把我们引领到船边。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船帮已生满白斑,类同槁木。我们解了缆绳,坐上去,双橹一扳,船作一次深呼吸,就进入阔大的水域。船之于水,如鱼之于水,无水时如同死物,一旦进入水中,便摇尾鼓鳃,鲜活得让人感动。有时候我想,如果给这条无主的驳船写本传记,一定是本很滋润的书,也是很有历史感的书,如果写得好,兴许还会进入大人物们的传记之列。
某天傍晚,夕阳的金光照耀得湖面灿烂辉煌,我们荡舟湖心,突然有一条红尾巴鲤鱼蹦起来,恰好落进船舱,我将其捉住,小心翼翼地丢进湖里。可紧接着,更多的鱼蹦了起来,泼剌之声在湖面回荡,直至夕阳褪尽,它们才安静下来。
此后大半年,我和几个朋友奔忙于各自的事务,一直未去清莲湖。这个周末,终于得了闲暇,又相约前往。 —— 可已经找不到那片湖了。湖被填了。豪华的预售中心和随处可见的重型机械,证明这里已被人类占据。这时候我们才明白,鱼们的那次集体跳跃,是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表演,是它们的绝唱。
几个人退了回来。说不上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