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家孝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勇气和豪迈戒起了大烟。他的戒烟并不是国民政府新生活运动的号召和鼓励之下的自发行为,而是一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恐惧感和危机感促成的。戒一次大烟,阎王殿里走一回。“怀里抱个尸照灯,只图死后骨头轻。瘾发了,倒了神,皮包骨头像鬼魂”“二肩耸起像无常,四季衣服都卖光,六亲无靠宿庙堂,八面威风尽扫光,实在无颜见阎王”。这些当地老百姓形容他们这些大烟鬼的顺口溜,刚开始他听着还有些刺耳,现在却觉得是何等解馋和剜心!帖家孝还未到家业破败他抽大烟无以为继的地步,主要是他所面临的严峻形势逼迫的。老帖家虽说数百年来一直是书房沟的正统,但却人丁不旺,这是帖家多少代人的苦闷事情。原来,老先人刚住进书房沟时,沟内只有杂姓几家,百十号人,而他们帖家却是浩浩荡荡一百多号人。王家刚开始守护帖老元帅陵墓时也不过七八十号人,四五百年下来,他们帖家充其量就二百号人,而王家却达到了四五百人,遇上个人多力量大的事情,人家老王家一声吆喝黑压压一片,而帖家却是连人家一半都不到。太平时期还好说,两家和睦相处的时候也显不出什么,可随着时势的变化,两家恩怨愈结愈多,虽说同处一条沟,两家又有着永远难以厘清的主仆关系,时势造化的今天,老王家却是一年比一年兴盛,一天比一天发达。他们帖家虽说还有大小二百口人,却分了四五个旁支,而且都是麻绳穿豆腐,根本不是拢在一块儿的料。他这一支,虽说还有三十多口人,但随着帖家堡的彻底毁灭,人心是愈发地背离他。他老婆帖王氏为了这个家,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操碎了心,但家业还是一天天在消损着,他不能只顾着绘画弹琴抽烟喝酒打发日子。尤其是帖礼志这次闯下大祸后,他知道狠毒的王大善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放过他们帖家的。但他朽如枯枝的身体却压得他一点儿心劲都没有,趁现在王大善人还没有考虑成熟给他下刀子,他必须有所行动,彻底戒掉大烟瘾,有个好身体。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遮挡王大善人猝不及防的算计,使他们帖家不至于再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要戒掉抽了十几年的大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帖家孝叫家人把自己绑在炕上,门反锁着,寻死寻活整整折腾了七天七夜,浑身蚂蚁咬噬的感觉,一阵冷一阵热地折磨。看着他口吐白沫、使劲儿翻白眼的痛苦情景,帖王氏的心碎成了几十瓣,她的心痛远胜过帖家孝身体的疼。那种生不如死的哀号像杀猪般残忍。因家族纠葛与帖家孝这一支很少来往的帖全儒老秀才都惊动了,他拄着拐杖,隔着窗户瞅着家孝老侄子那惨不忍睹的样子,一生自视阅历丰富的帖老秀才也动了恻隐之心。
“礼儿他娘,实在不行,缓一阵子戒吧,多少人想戒,最终都过不了这鬼门关,不都又抽上了吗?不敢由着这坏小子瞎折腾,闹出人命来咋办?”
帖全儒看来真被壮志凌云的侄子的瞎折腾吓坏了。
“碎爸(小爸),你快走,不要泄我的气,我会挺过去的。礼儿他娘,给碎爸倒点儿水,把碎爸搀走。”
帖家孝听见他碎爸帖全儒的埋怨声,并没有丝毫泄气,表现出了难得的气概,一股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豪迈。
看着帖家孝死不认输的冲劲儿,帖老秀才只好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七天七夜的生死较量后,帖家孝终于回到了阳间人世,戒掉了大烟,他也在七天之后成了书房沟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十年了,书房沟有谁能戒掉大烟呢?还不是抽得拆房卖老婆一命呜呼的多嘛,谁能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侥幸逃脱呢?帖家孝一下子成了书房沟大烟鬼心目中的赵子龙。
初次戒掉大烟后,第一个月是最难熬的时光,这一个月也是最容易复吸、最容易经不起诱惑的关键时期。帖家孝为了彻底断绝自己的大烟瘾,他召集全家三十几口人开了在搬进染坊半年后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亲自宣布与大烟有关的三条家规:一是,帖家从今天之后,不准种一分地的大烟;二是,帖家上上下下从他做起,谁也不准再抽大烟,否则逐出家门;三是,整个帖家与大烟有关的一切器具全部销毁。帖家孝说到做到,一个下午,便把与大烟有关的烟枪、烟扦、烟灯、刮烟刀统统扔进厨房的灶膛里。望着噼啪炸响的烟枪管子,帖王氏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帖家有救了,她又有指望了,满心灌满了槐花蜜。
为了帮助帖家孝转移注意力,她三番五次往田家坡车站跑、往县城跑,搜罗齐“十三太保”鼻烟壶。十二个小瓶环绕一个大瓶,瓶口紧包着一块黄褐色的布,名瓶品位不同,放在一个精致的酸枝木圆盘里,玉的、翡翠的、玛瑙的、水晶的,形状俱佳。尤其是那个水晶的,山水图画是在透明的壶里面画的,真是鬼斧神工,精美绝伦。帖家孝每每空虚无聊之时,便拿出银质小匙,用小匙从鼻烟壶里取出鼻烟一点点地放在小玉垫片上,然后用指端蘸着慢慢用鼻子去吸。刚开始一点儿都不习惯,稍微一嗅,立刻喷嚏不止,眼泪直打转转。如此这般一个月后,虽说度过了危险期,但浑身老是不自在,仿佛丢了什么似的总是挂念着,心里也慵懒不堪,有一种百足僵虫的无奈和冗繁,心里空荡荡的,成天像没睡够似的少了许多精神。没办法,帖王氏不知从哪里又给她的主心骨找来了一支一尺多长的旱烟管,翡翠的烟嘴、白铜的烟袋锅,在整个书房沟都是绝顶上乘的极品。只可惜,他把关东烟叶抽了,山西烟叶抽了,本地顶好的旱塬烟叶也抽了,就是感觉不太绵软,满嘴的烟味,烟锅里连半点儿烟油都没有堆积下,他就又不感兴趣了。
帖王氏可真是犯了愁,她当家的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当她愁肠百结的时候,忽然想起帖老秀才家八仙桌上放的水烟筒,打帖老秀才抽上了大烟,再没见他抽过这一抽呱嗒呱嗒直响的东西。
她一溜烟又跑到帖老秀才家,碎爸长碎爸短地给帖家孝借来了水烟筒。也是老天有眼,苍天不负有心人,这回却是歪打正着,帖家孝竟然喜欢上了这玩意儿。
兰州产的烟丝柔软细嫩,抽起来绵软可口余味无穷,正好对他的靶子。帖王氏那个乐呀,像伺候先人一样围着帖家孝转。一锅刚抽完,等着他当家的那口烟痰准确无误地吐入痰盂,她便急忙接过水烟筒去冲洗,冲洗干净利落后,赶快填上烟丝,摆好纸煤儿,十分虔诚恭敬。
这样三个月下来,帖家孝彻底戒掉了大烟。一有闲暇,他在染坊的大梧桐树荫下的太师椅上一躺,帖王氏和老奶妈便跟在屁股后面备好了抽水烟用的一应物件。慢慢地,帖家孝一直微驼的腰挺起来了,脸色也滋润得有红色了。帖礼志从西安回来给他买的“骆驼”“三五”“双刀”等国内当时还很紧俏的纸烟他都不沾染了。原来是尝着纸烟抽着好玩儿,偶尔兴致来了,试着抽一根解闷,现在连这种兴致都没有了,水烟筒成了他的最爱。帖王氏看着因为干燥已变成硬棍棍的纸烟,狠心全给了他们家长短工们。帖家孝看着也是眯着眼睛笑个不停,那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孝敬他的。虽说戒大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好多人一生都戒过几十次了,但最终戒了不复吸的,书房沟可就帖家孝一个硬汉。要不,帖王氏给她的几个闺中密友能偷着说,她的当家的现在可了不得,虽说四十好几了,晚上一吹灯和他年轻时一样强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