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间的一场暴雨,河水汹涌澎湃,这是一条从秦岭大山深处奔涌出来的河流。
河边观景台旁,站着一大群人。熙熙攘攘,争吵不休。
原来有人游泳溺水了,死者正横尸河中沙沚。闻讯赶来的消防队员和捞尸队、死者家属在商议捞尸事宜。
从城里赶来的消防队员,都是北方旱鸭子,没有一个人识得水性。让他们下水,无异于再去送死。捞尸队就守候在河边,专业等待下河救助和捞尸的机会。
死者家属心急火燎。他们和捞尸队讨价还价,表情堆满了悲苦和无奈。
捞尸队开始要价一万五千元,经过消防队员和河边围观群众的交涉,开价回落到了一万元整。死者家属说他们手头只能拿出六千,望捞尸队慈悲为怀,救人积德。
捞尸队领班头戴长舌帽,他坐在观景台边,一副不可妥协的姿态。他手中拿了一支钓竿把玩。有生意了捞人,闲暇时垂钓,十分悠闲自在。
溺死者横尸沙沚。白花花的皮肤在河中泛着亮色。死者家属中的一个女人哭天抢地,悲痛得已经直不起了腰身。
一辆拉茅粪的机动三轮车停在河边。车上跳下来一位大汉,他留寸头,啤酒肚,穿一件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T恤。他不知道人群吵嚷什么,好奇地挤进里面想看个究竟。
死者家属乞求长舌帽了:溺水者横尸河面,家人心焦如焚,我们手头这些钱全部给你,你也学一回雷锋。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她要给捞尸队领班磕头下跪了。
长舌帽把钓钩扬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雷锋早死了!那点钱?你是打发叫花子!我自小在这河边耍,见多了,下河捞人的反而搭上了性命!这个时节下河,是捅老虎屁股,是在刀尖上蹦跶……
消防队员也想从中调解,尽快捞溺水者上岸。三轮车司机挤到了跟前,他胖乎乎的额头汗淋淋的。
长舌帽在观景台上站起身子,右手向前一甩,拇指和食指大幅度地劈开:好了,我退让到底,八千整!答应了马上掏银子给货,弟兄们扒衣服下水。再若不行就另寻高明。
家属中的女人痛哭得昏死过去了。消防队员当即启动机器,把瘫在地上昏死过去的女人背上消防车。车子呼啸着,直向附近的医院奔去。
钱是他妈的个鸟!把绳索给我。三轮车司机大声说话了。他脱了T恤和长裤,向消防队员要了两条绳索,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条盘起来,套上自己脖子。
岸边的人群一片寂静。人们的注意力都投向这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
三轮车司机把缚在腰间绳索的另一头,交给消防队员把住。他憋足气息,从河边跃起,一头扎入湍急的水流中。
见那中年男人奋勇下水捞人,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片哗哗的掌声。
我知道他叫占娃子,和我住连村。长舌帽似乎在一边看热闹,他自言自语地给大伙介绍三轮车司机。
溺死者横尸沙沚。不知道被河水浸泡多久了,尸体已经膨胀发白。三轮车司机在距离河岸几丈远处浮出了水面,他双臂剧烈地轮回运动,把面前的水波使劲劈开,竭力向沙沚游去。
河水哗哗奔流。三轮车司机在水里游到半途,被一大片漂浮的树枝杂物所阻隔。
他想绕过去,挣扎了几次,还在原处打转。岸上的人群心被揪紧,为他捏着一把汗。三轮车司机后退了一段,汹涌的水流直把他往远处推去,他努力踩水控制住身子,渐渐回游,不至于偏离目标。他几次被激流冲入水底,打了趔趄,又挣扎着浮出了水面。
长舌帽把钓竿靠在树干上,掏出了一支香烟。他从容地用精致的打火机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仰面朝天,细细地吐出了一串串烟圈。
三轮车司机终于游到沙沚了。他用绳索缚住溺水者,向岸上的消防队员招手示意。
围观的群众又爆发出一阵哗哗的掌声。
消防队员牵动绳索,把溺水者缓缓地拉向河边。
三轮车司机瘫坐在了沙沚上。耷拉着脑袋,胖乎乎的光身子泛着亮光。
河边的人群都在担心:三轮车司机还有没有力气再游回河岸。
溺水者家属着急了,他们向三轮车司机大声喊话:把绳索在腰间系牢,大伙儿拉您回来。
时间将近傍晚,天色渐渐转暗。河面上吹过来的阵风,凉嗖嗖的了。远处的道路和桥梁依然车水马龙,汽笛声不绝于耳。
三轮车司机被众人拉着绳索,终于磕磕绊绊地靠了岸。上岸后他蹲在河堤,弓着脊背,一揪一揪地呕吐了。他脸色苍白,吐了几口河水,使劲摇摇头,清醒了许多。他站起身来,飘飘忽忽地走向三轮车。
溺水者家属赶紧上去扶他,并将一沓百元大钞往他怀里塞。
三轮车司机一把推开溺水者家属:有些钱能拿……有些钱不能拿!
他口齿有点含混地说:做人最大的是良心!我……今天耽误了……还要跑两趟,邻家大棚等茅粪。
长舌帽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
河水哗哗奔流,河边唏嘘声一片。
三轮车司机坐进驾驶室,发动了机器。那件不黑不白的T恤搭在光膀子上。
一阵隆隆的轰响,三轮车开动了,一溜烟驶向了城郊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