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西城墙内,由西南城角至玉祥门的一段顺城巷,以西门为界,分别被称为南马道巷和北马道巷。顾名思义,马道当然是马走的路,南北则是被城门间隔分为南北两段。据说在明清时期,守城的将士在城墙根下的各个巷子巡逻,这巷道经年累月地被行走的马踩踏出来,得名从此而来。而这登城马道,在古代是守城骑兵与步兵上下城墙的坡道,属于军事重地,无论和平时期维护治安的城池防守,还是兵临城下的战争时期,骑兵步兵均可迅速从马道登上城墙。此处的一树一木、一砖一瓦无不透着些隐隐的神秘和庄严,让人禁不住肃然起敬呢。
之所以浓墨重彩地写下南北马道巷,只因人生中太多美好的时光就在这儿度过,那时的情景如同镌刻在我脑中的画作般清晰,旧时光仿佛一转身就触手可及。那时我们一家四口前所未有地紧密团结、密不可分,父母彼时正值青壮年,精气神皆佳,我与姐姐也出落得如花似玉。北马道上有我家新开不久的店子,经营的是父亲的老本行——工程塑料。店面虽然不大,生意却异常火爆,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父亲每天笑得合不拢嘴,早晚两次去城门外的农村合作社存钱,鼓鼓囊囊的票子塞在两侧的裤兜里,父亲走路时欢喜得一颠一颠的。陕西民谚说:“钱是人的胆儿”,这话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农村合作社的姑娘们认得我家的每一个人,远远瞧见我们去存钱,姑娘们总是隔着柜台窃窃私语,面上堆着笑容,但无半点谄媚之色,能做到这点已经相当难能可贵呢。那时父母经常到沿海发达地区出差考察,带回来当地的奇闻轶事,还给我们姐俩儿带回了许多时髦的服装、化妆品。我和姐的穿衣打扮成了邻里街坊艳羡不已的风向标,左邻右舍的店家与居民们有事没事来我家店里闲转下,好客的妈妈经常弄些美味的吃食来店里,以至于聚集在店里的闲杂人越来越多。
那时候,少年不识愁滋味,每天下班之后总要缠着父母带我们下馆子、泡影院,当时还没出现后来风靡一时的卡拉OK、发廊洗脚屋,我们一家人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吃遍西安城里的大小馆子,一场不落地观看钟楼电影院里放映的每一部中外名片。有些片子竟然看过十多次,电影中的对白都可倒背如流了。那些情节至今还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影响照亮着我的成长。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初恋,还是分隔几千里之遥的异地恋。我们书信往来了近两年时间,每天期盼远方的来信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收到每一封信时的欣喜与甜蜜估计不亚于中了五百万福利彩票时的幸福,在寒冷的冬天里,那滚烫的话语简直变作了火要把喉咙烤焦了。再后来,这段恋情因为种种原因告吹,但一回想起当年那种一粒火星就可燎原的劲头就感叹不已呢。爱火熄灭,自然也与那少年失了联络,之后天各一方,再也不见,就算之后多次去到他所在的城市也从未遇上,不得不感慨这缘分的奇妙。
南马道巷有我家放货的仓库,竟然在厚厚的城墙里。从外看以为城墙是实心的,其实不然。城墙内部别有洞天,与地道迷宫相似的布局,用来作为堆放喜阴怕阳不怕潮湿的塑料制品仓库正好不过。仓库管理员是我的外公,风趣较真、睿智博学的河南汉子。他把仓库管理得井井有条,是每年的劳动模范。父亲带着劳模老丈人逛了两次北京,还在瑞蚨祥给外公买了件280元的羊皮袄。这在当年可真算得奢侈,只因那时人均工资还不足百元。因此外公对父亲这个女婿还是相当满意的。老人家每天踩着他那辆巨大的28吋单车来上班,一丝不苟地干好仓管员的工作,享受着父亲开出的高薪,人别提有多精神了。再过了几年,我们举家南迁,外公下岗回家后精气神大不如前了。1996年的夏天外公仙逝,父母后悔不已,那时才明白孝道不仅仅是给老人钱花,也不仅仅是简单地陪伴,而是走心地尊重,让他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子女来说。当时我年纪尚轻,根本没有悟透这个道理,以至于多年后重蹈复辙,对待父亲并未由衷地尊重,终于成为长年郁结于心的隐疾,每每想起总会悔恨不迭,恨时光不可倒流,让我尽为人儿女的孝道,认真地善待父亲。
再回西安城,南北马道还在,却早已物是人非。走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上,心不由得隐隐酸楚,南北马道在晨昏暮色中静静地等候着我,无论我是忘记还是偶尔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