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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2年04月06日
二爸的书箱
○ 李焕龙
  直到参加工作,我才得以登门拜见二爸。直到打开他的书箱,我才走进他的精神世界。
  时在1985年,我一当上县广播站的新闻记者,就争取了一个上叶坪区去采访的机会,才有了去见二爸的便利。
  那时,县以下有区公所、乡政府、村委会三级基层政权。我老家和二爸家,虽然都在安康北山,但因不通公路,来往不便。我这次来,也不容易。路上折腾了一下午,才到二爸家。坐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土房里灰暗的光线,我才看清,围在火塘边上吃晚饭的二爸一家。
  重新做了晚饭,我们围在火塘边上,边吃腊肉土菜,边喝拐枣土酒,边聊家常、问家事。这时,我才明白:二爸是三岁那年与我父亲分离的。当时因为爷爷去世,奶奶被迫改嫁,我父亲被送给邻村的亲戚,我二爸被一远房亲戚送给了远在叶坪的另一个亲戚。自此,骨肉分离,我父亲找了十几年也不知他的妈妈、弟弟在哪里,只从旁人口中得知包河、叶坪两个大地名,再问谁都问不出他们落脚的小地名。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参加工作、脱了文盲,能写信了,才几经周折,查找到了亲人的下落,又用省吃俭用省下的路费钱,跑了东西两条山路,才见到了生命中最渴盼的两位亲人。
  而二爸的书箱,正是从我父亲到来的那天开始建起的。
  那天傍晚时分,父亲刚走到二爸家门口的院坝坎边,兄弟二人远远望见,各瞅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二话没说,丢下手中的东西,像小孩儿一样扑到一起,抱住就哭。
  那次,父亲给二爸带来的礼品中,有手刻油印版的《农民识字简本》《农民扫盲作业本》和一本正规出版的《农谚》、一本红纸黑字的《农历》。那两天,二爸向生产队长请了假,没出工,说是陪我父亲,其实是在跟我父亲学认字。三天三夜,这本教材上的字基本会认了,不好认的都被标了动植物之类的记号,我父亲才放心告别。
  临别时,天没亮,父亲边吃早饭,边在油灯下告诉二爸:《农谚》里的内容,都像“头熟荞麦二熟菜,三熟的萝卜好吃得怪”一样,是咱日常挂在嘴上的现成话、顺口溜,所以既是咱生产生活、为人处事的好帮手,又是咱识字、学习的好助手。《农历》既有阳历、农历对照的日历,又有节气、农事的说明,还有生活常识、文化知识;既能指导我们把生产、生活盘明白,又能帮助我们学文化、学知识,当个对他人、对社会有益的人。
  二爸把这些书及父亲给的本子、铅笔收起来,让二娘把陪嫁箱子腾出一角,郑重地保管起来。
  那天黎明,兄弟二人送别十里路,约定一件人生从未有过的新鲜事:每月至少通信一次!
  就这样坚持了三年,二爸写的信,由头一次的“哥好,我也好”、第二次的“你的信我收到,这是我给你写的信”之类的一两句话,到第二年的能叙事、说理,到第三年的叙事、抒情、议论并行,基本达到小学毕业水平。从这一年秋季起,他们开始交流读书体会。
  由父亲写给二爸的信中可以看见,这一年,他读了《毛泽东选集》《人民公社好》等6本书,并把这两本连同一本《新华字典》寄给了二爸。
  从此,二爸有了专用的书箱,就是二娘陪嫁中被他全家最看好的那口棕箱。
  那天晚上,首次看到二爸的书箱,我目瞪口呆,久久不语。
  这口棕箱,二尺高、二尺宽、四尺长,里层夹的是香樟木板,木缝压的是樟脑丸,打开后一股冲鼻的药香。
  那天晚上,他陪我睡在客房,目的是为了聊这山水相隔的思念、时空难隔的亲情。我们披着棉衣、偎着棉被、靠在床头,话题十分杂乱地穿插着热聊。聊到鸡叫三遍,聊开了书信、读书和学文化,二爸嘿嘿一笑,翻身下床,他把酒瓶子做的煤油灯换成了有玻璃罩子的台灯,在明亮的灯光下,轻快地打开了铜锁子,缓慢地掀开了箱子盖。
  我披衣下床,看到了里边的内容:
  39本图书,有36本是我父亲给他寄的或送去的,里边有赠言、签名和日期;
  31本《农历》,除了第一本是我父亲送的,其余都是他自己买的,每年一本;
  那本《新华字典》,己经旧了,破了,72处用纸补着,纸补巴上有二爸补写的原文;
  91封书信,整整齐齐装在信封里,压在字典下,放在箱子角。除了我的6封、二姐的3封、大姐的2封,其余都是我父亲写的……
  我取出那本二爸提得最多的《农谚》,就着桌上的煤油灯和窗外透射的月光,轻轻打开这本也已修补了多次的旧书。
  当我看到第一页的两个问号、两个叹号时,二爸解释:“头一个问号是这个‘播种’不认识,第二个问号是我以为人家把‘收割’写错了。后来弄懂了,就有了这两个叹号。”
  当我看到第九页的“燕子”边画了个鸟头时,二爸解释:“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即将要来到。那时老是记不住这个‘燕’,就画了个燕子。”
  ……
  我正翻看着,二爸正讲解着,二娘喊叫吃早饭了。因为我们昨晚已经约定,今天必须赶在九点前回到区公所。
  从这天起,二爸的书箱就成了我记忆深处的一个最有温度的情景,成了我们家族老少皆知的励志故事。
  今天,当我想起二爸的祭日,便又想起了这口书箱、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