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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2年03月02日
外公
○ 史飞翔
  “抗美援朝”战争打响的时候,按说我外公已经不用再上战场了。因为此前解放战争期间他出生入死,多次荣立战功,已经复员了。但是就像电影《长津湖》里的那些个“伍万里”们一样,外公不顾部队和家人劝阻,坚持要去前线,保家卫国。据他后来跟我讲,和他一起去朝鲜的战友,一个连的人几乎都阵亡了。他自己也被炮弹弹片击中,头部受了重伤,一只耳朵也聋了。此后,外公一直饱受战争带给他的摧残和伤痛。
  外公用生命换来的是军人的荣誉以及每月为数不多的一点伤残补助津贴。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外公屋子里悬挂着的那些奖章、奖状以及一张装在镜框里的毛主席像。外公直到晚年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操守和作风,遇见不公,总是怒不可遏,大声疾呼,因而落下一个“二疯子“的绰号。
  外公一生不识字,但却深明大义,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年纪轻轻就向往革命,但不幸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其间受尽欺凌,后来终于被共产党解救,投入了革命阵营。外公“抗美援朝”归来后,已经是三十好几的大龄青年了。后经村里好心人介绍,与远从四川逃难而来的外婆组成家庭。外婆是四川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土改”的时候,男人被“镇压”,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牵着一个小孩,一路乞讨,逃难到陕西。后来,她肚子里怀的那个小孩成了我舅,手里牵的那个成了我姨。我母亲是我外公和外婆成家后共同生育的。
  我是我外公的头一个孙子。因此,他格外地疼我。常隔三岔五地跑来看我,自行车前挂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满麻花、油糕等。每次母亲都数落他,嫌那网兜脏。而外公则一声不吭,只是憨憨地笑,口中木讷着:“我心慌。就想看看娃。”那时只要我学校放假,外公总是将我带至身边一起生活,同吃同睡,给我讲战争年代的故事。外公当时有民政部门按月发放的生活补贴,他自己舍不得用,都花在了我的身上。那时他经常带我看秦腔戏,吃羊肉泡。有一年暑假,我们一起去梁村镇看戏。看到一半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外公将我背在背上,踏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夜中摸索前行。为了不让我淋雨,他把唯一的一顶草帽取下来戴在我的头上,自己则淋着雨。等到后半夜回到家,我呼呼大睡,外公却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外公活着的时候,没享过一天的福。他常说自己是受苦的命。他常对我讲起民国十八年年馑,讲起吃大户,吃食堂,讲起修羊毛湾水库。外公是一个小人物,生前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他就像尘世中的一粒灰尘,静静地来,悄悄地走。他一辈子是如此的平凡,如此的琐碎,如此的悲,如此的苦。
  外公生前常说三句话:“人皮子难背”“钱难挣屎难吃”“人生就是逛皇会”。今天,我读了一堆一堆的书,学了一套一套的理论,但没有一个能像我外公的三句话那样让我更清楚地认识人生。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世人因为名利,熙熙攘攘,东奔西忙,到头来却换得土一抔,泪两行。
  外公去世的时候,年纪并不大,也就六十出头。当时“改革开放”刚在农村兴起,日子正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外公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大懂事。只记得那天我正在学校里念书,父亲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说:“你外爷殁了。”等我见到外公时,他已躺在一张支起的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麻纸。母亲在一旁说:“瓜娃,快哭呀。”我怎么也哭不出来,且心中没有一丝悲哀,只是呆头呆脑,傻愣愣地站着。紧接着我就跑出来,在街上玩耍起来。我听见村人说,哎,老二死了!疯疯癫癫一辈子,一口气张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死。我就像一张白纸一样无知。后来,等到乐人们吹吹打打,村人们一掀土一掀土地将外公入土埋葬的时候,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