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0年10月16日
偶 遇
偶 遇
  南泥湾秋天的太阳把路边电线杆的影子向西挪去大半截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柏油马路上,车却怎么也跑不起来。饿得不行,只好在一家路边小饭馆停下车。
  饭馆里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板娘。
  “羊肉面,还是南泥湾香菇面?”她问我。“哪个快就弄哪个。”我说。
  “先尝一尝我自己地里产的煮玉米、煮洋芋、小米米汤,一点化肥也没施过。”说话中,她像变魔术似的,端来一个篮子、一碗小米稀饭。她做饭去了。我看了一眼篮子,里面装了一个剥了皮的煮洋芋和两个煮玉米穗。洋芋通体蜡白,翘起的肉质随意出一朵莲花;煮玉米上一排排“乳牙”,挤得密不透风,密密麻麻地开着数不清的芝麻花。我又犹豫不决了,因为不知道这么多的花儿被我“蹂躏”了后,得花多少钱。
  看是没有用的,得吃,因为它们的天生丽质是用来解决我当下最难耐的遭遇——饥肠辘辘。去他的望梅止渴!去他的画饼充饥!去他的怜香惜玉!自己骗自己,难道我不是人吗?一小块腌韭菜刚夹在莲花瓣里,一股“小时候的味道”就被我从记忆深处挖掘了出来,贪婪便再也无法抑制我骨子里的人类情怀……
  洋芋进肚了,我惊叹:“日怪,还有小时候的味道!”
  玉米进肚了,我禁不住自言自语道:“太日怪了,哪里来的小时候的味道?”
  端小米稀饭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白净的手其实很肮脏,活像一个踩踏了敌敌畏的鸡爪子。稀饭稠而不僵,水和米粒结合得恰到好处,和谐的汤汁上面漂着一层淡淡的亮光,一口下肚后,油腻腻的小米香味被我顽固不化的胃囊顶了上来——肯定是陌生的原因。多年来,喝惯了水米各自为政的稀饭,对此种两厢情愿、不离不弃的结晶物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于是乎,我想起了西方文化里创世纪的耶和华,想起了中国文化里的神农氏……他们是吝啬的,但他们不得不是吝啬的。
  “好吃不?”老板娘端着羊肉面,笑嘻嘻地问我。
  “嗯……我,吃过。”
  “羊也是我们自己放养的,两岁多才舍得杀,四个牙的黑毛山羊羯子肉最好吃。”她说着,把碗放在我面前。
  “哦……”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一个人开饭馆?”
  “哦么。昨天来了一大轿子车的外地游客,和面、擀面,切肉煮汤都是我一个伺候的。他们都说‘老区味道’就是好,离别时导游还加了我的微信,说以后来了还要吃。”
  “你的儿女哪去了?”
  “都城里住楼房去了。”她说着,或多或少画了的眉毛耷拉下了,“唉,不种地了,他们。”
  “你不让他们帮忙?”
  “是,也不是。他们嫌不赚钱,麻烦。再说他们也不习惯干伺候人的营生,三四个人弄一桌饭气喘吁吁地得大半天,竟然不是面和得硬了,就是把味精当成盐了。”
  “哦。”我看了一眼她的手,并不咋么粗糙。
  “都是我在山上的土窑里生的,又都在这平板房里长大的,尔格都又跑城里住楼房了。唉,让我把他们宠坏了。”
  “那你该跟他们享福去呀。”
  “不敢呀!我不能让平板房塌了,也不敢让山上那几十亩地撂荒了嘛。遇上个饥荒年,他们回来有个住处,还能挠挖地皮吃。”
  “哦。”
  “不知道以后他们咋活呀,楼房值钱,但吃不成嘛,紧要关头吃饭当紧了,换不得一口袋洋芋。你信不?”
  “哦。”
  羊肉面确实也非同一般的香,尤其是羊肉,没有膻味,嚼上特别劲道,但因为肚子里已经存放了那么多的“小时候味道”,我并没有吃多少。
  “我扫你微信付饭钱。”我放下筷子说。
  “娃娃们弄的,我才会用。羊肉面26块钱。”
  “其他的呢?”
  “其他的让你吃稀罕呢,不要钱。”她笑着说,“客人们都说免费的煮玉米洋芋、小米粥,是我老婆子做的广告。唉,他们硬要这么说,就也算对吧!”
  付了没有吃的饭钱,却没有付吃了的饭钱,我感到很别扭,就犹犹豫豫地走出饭馆。老板娘送我出院子,又毫不犹豫地返回。她的背影,宛若一首写在秋天里的唐诗,但看起来比甲骨文还难懂。这么难懂的一意孤行,我不知道她还能坚守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