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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12月15日
乡村号子
○ 罗锦高
  每当我听到农村的号子声,就感到无比亲切。它是乡村特殊的声音符号。文学起源于古人劳动号子声一说,有其道理。但我所听或哼过的号子,既不是优美的诗,也不是动听的歌谣,而是干体力活时重复节拍的哼哈之声,起伏着村人喜怒哀乐的情绪。
  集体化年代,我也是农民的一员,什么重活脏活都干过,深知其中的甘苦忧乐。扛运木头这活儿,有高肩和低肩之分:高肩扛运,即把杉木、毛竹、柴薪等相对较轻的物体直接扛在肩上;低肩扛的是如松木、石条等粗重的东西,用“J”字形的铁钩,钩住松木底部,铁钩上端环着粗麻绳,绳结横穿一根木杠,两端各扛一肩,依物体大小轻重,临时组合扛运人数,只听猛吼一声号子,众人同时起腰,徐徐而行。
  农闲时节,男劳力便充当了为集体搞副业的伐木工,进山砍伐,剥树皮,晾它一年半载后,经过劈枝去结、锯断,然后扛运。那时村里还没有通公路,从山上到山下,从山里到山外,全靠男人扛运,到溪边河岸码成堆,等到天雨河水上涨,将木头推下溪流,漂运到通公路的村边,再从溪水里捞起湿淋淋的木头,扛运到公路边,由卡车拉走。其间,数十里山路水路,起运搬卸,都离不开男人的肩膀。
  吃苦耐劳的客家男人,不仅有使不完的蛮力气,还有质朴心齐的秉性。碗口粗丈把长的杉木,一二人足可以扛得动,但水桶般粗壮的杉木,就得好几个人扛。遇上更粗壮的木头,就得派上四人或六人扛运,数人齐用力,先将木头一端起在撑杆上撑定,后面的人一并用肩膀抵住木头,齐力扛起,两边的人把杉木夹在头颈肩膀之间,一路“嘿呦”“唔呦”,和着脚步的节拍,吟唱一般前行,如千万蜜蜂嗡嗡而过。上坡吃力费劲,号子缓慢而高亢,提醒大家加把劲。一走上平路,号子才舒缓均匀,如哼着动情的曲儿,撒在山路上形成的声浪,自然含着冲劲儿,迎面的路人无不闪身避让,连牛犊狗儿猫儿也闻声闪开。要是遇上粗笨的水牛挡道,正贪婪地嚼吃路旁鲜草,横在路中牛气十足,这时打头阵的扛木人,狠狠地在牛屁股上敲一闷棍,对方才跳着躲开,回过头来愤愤然瞪大了牛眼。
  谁家要是盖新房,打家具,将要迎娶新娘,谁家院落便响起号子。锯木解板,多由精壮小伙拉大锯。杉木一经着墨打线,让木马斜夹中间,形如炮筒,前面一人坐地拉锯,后面一人则跨立木马板上,就这么顺着号子上下推拉着,板缝下不断飘撒木屑锯末,散发着杉木特有的香气。那时村里还没有电锯,建房用的瓦檩、栏杆、楼板及打造床桌椅柜,全靠手工拉锯解成板,拉成条,然后才细作加工。拉锯小伙,光裸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汗水淌在黝黑的脊背上,一道一道泛着油光,边哼哈边很有节奏地拉动着。号子伴和着拉锯声,田沟里的流水声汇成中听的乐曲。见了谁家俊俏媳妇走过,俩小伙便没话找话与她搭腔,老远就喊:
  “新嫂子,来给兄弟扇扇凉,快热死了。”
  她冲他俩妩媚一笑说:“叫你老婆来给你扇吧。”
  “那你过来给我倒杯茶喝。”他挤眼睛说笑。
  她被挑逗得急了,回嗔道:“给你俩喝个马尿!”
  俩小伙一阵哄笑,分了神,拉锯声乱了阵脚,继而低声吟唱着带有酸味儿的山歌,想借此引起对方迷人的回眸,不想她已经气呼呼走远。俩人挨了一句骂,反而激起内在的热力,操锯如拉琴,拉得更加欢快了,号子声也跟着嘹亮起来。
  用石头石板砌好了墙基,杵墙号子声声,有如号令,四邻八舍的男女乡亲都闻声赶来帮忙,挑土的、做土(反复搅拌)的、吊土的,来者不图回报,只为了乡情。这就是客家人打从祖上传下来的习俗,凡架梁造屋,自觉互帮互助,各自尽一份心、出一份力。在这不招自来的劳动群体中,含有技术性的活儿,就要数夯墙了。夯墙仍采用建土楼夯墙的方法,由中年男子担当,先将厚木夹板固定在墙基上,然后均匀地倒土,用脚拨平,踩踏压实。木杵工两人一组,脚踩板楞,各用双手紧攥木杵中间的木心,两端为方形的杵头,只听木杵起落、哼哈声喧,杵实几层土,便埋进几根竹片竹条当墙筋,再覆土夯实。杵者不断变换站姿,面对面杵打或背对背夯击。
  东家把夯墙师傅看得起,尊重得周到,不时地给递上好烟好茶,一到晚餐,便用好酒好菜招待,杵墙师傅有了好心情好体力,便浑身来劲,杵墙的号子也格外有力,把真诚和道德良心,全然夯进土墙中。一层层潮湿红土墙,在号子声中渐渐高起来,楼体每高到一层,便镶埋门窗、架上木梁,随即继续升高墙体。欢快的号子,连同庄户人家的自豪感和期盼,一起升上半空。杵墙人光裸的脊背,被霞光抹上了铜质的油彩,快节奏的号子也仿佛有了金色的羽翼。新房落成后,等于给日光作了面镜子,晨昏起落,多会在墙面留下行踪。
  后来,村子里电锯尖利刺耳的嘶鸣、开山炸石拓展公路的轰鸣代替了号子声,工业文明的强势逼退了自然生态的脚步。如今,偶尔想起那号子声,竟然变成了韵味悠长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