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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12月15日
未完成的家书
○ 王庶
  暮色浸染窗棂时,护士轻手轻脚拔掉母亲手背上的输液管。我俯身掖被角,母亲忽然攥住我的手腕,枯枝般的手指微微发颤:“园子里的韭菜该割第三茬了……”
  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凝成酸涩。三天前主治医师找我谈话,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截听诊器的银光,晃得人眼睛发疼。此刻母亲的手温透过皮肤渗进血脉,像春日里最后一缕暖阳。
  记忆溯流而上。那年我八岁,蹲在篱笆墙下看蚂蚁搬家。母亲握着小铲给韭菜培沙,细白的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韭菜见沙,孩儿见娘。”她总爱念叨这句,那时我只当是乡间俚语。直到去年清明返乡,见她佝偻着背给新栽的西红柿苗搭架,鬓角银丝沾着春泥,忽然就懂了——这朴素的农谚里藏着怎样绵长的守望。
  “明儿咱们包饺子。”母亲松开我的手,浑浊的眼眸泛起星点光亮。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枝野蔷薇,是今早护工从医院后墙根采来的。花瓣边缘已经卷曲,却仍倔强地吐着淡粉。
  夜色漫过病房的蓝白格子窗帘时,我给老家堂哥发了条短信。手机屏幕幽蓝的光里,三十年前的春风正穿过记忆的田埂——
  那时父亲尚在,总爱在杏花纷飞的石条凳上歇晌。他的旧布鞋底沾着新翻的泥土,烟袋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与远处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应和着。母亲提着陶壶给刚移栽的黄瓜苗浇水,水珠滚过翠叶,在春日里折射出七色光斑。
  “妈,西边地头空着怪可惜。”我攥着风筝线仰头喊。纸鸢是母亲用糊窗户的绵纸扎的,画着歪歪扭扭的牡丹。线轴卡在杏树虬枝间,扯得风筝直打转。
  母亲直起腰抹汗,阳光在她围裙上晕开深浅不一的云纹:“留着种苦瓜呢,你哥夏天上火起痱子……”话音未落,父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惊飞了瓦檐下的麻雀。
  那年深秋,父亲被安葬在后山,化作了一抔黄土。出殡那日,母亲在菜园角落种下一棵石榴树。她说草木有灵,能替人守着念想。如今那树已亭亭如盖,年年五月燃起满枝焰火,却再无人采收红玛瑙似的果实。
  手机震动将我从往事中惊醒。堂哥发来照片:老屋前的菜园里,新割的韭菜整齐地码在青石板上,露水未晞,翠叶间还沾着星点沙粒。晨光斜斜掠过篱笆,在韭菜畦里投下细密的金线,恍若母亲当年俯身时垂落的发丝。
  天蒙蒙亮,我轻手轻脚推开病房门。母亲睡得不安稳,枯瘦的手搭在蓝条纹被面上,指节处还留着经年劳作的茧痕。数十载春去秋来,那双手在属于她的“稿纸”上写下多少湿润的诗行——清明栽苗时指甲缝里的青绿,盛夏除草时掌纹间的泥垢,深秋收薯时虎口处的裂痕,都是岁月批注的眉批。
  “妈,韭菜割好了。”我凑近她耳边轻唤。护工端着保温桶进来,饺子的香气混着消毒水味道,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母亲眼皮颤动,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我夹起个饺子吹凉,翡翠般的韭菜从半透明的面皮里透出春意。她艰难地吞咽,浑浊的眼底泛起涟漪:“沙……沙粒淘干净没?”
  “按您教的,用井水过了三遍。”我拭去她嘴角的油花,想起去年此时,母亲蹲在井台边淘米。吊桶磕碰井壁的闷响惊醒了打盹的老猫,它伸个懒腰,尾巴扫落几瓣早谢的杏花。
  日影西移时,母亲让我扶她坐起。窗外晚霞把天际染成橘红色,她凝视着渐渐暗淡的菜园照片,喉间发出模糊的咕哝声。我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听见气若游丝的呢喃:“稿纸……该写新篇了……”
  夜露初降时,母亲的手终于完全松开了尘世的衣角。我握着她尚存余温的手,突然明白为何她总说菜园是稿纸——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垄是横格,破土而出的嫩芽是文字,而数十载晨昏俯仰,不过是母亲写给远方游子、永远未完成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