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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5年12月05日
《去老万玉家》(连载5)
○ 张炜
  在老人身边再耽搁一天。离开的前夜,他再次说到了生死之险,说出心底的惊诧与失望:一个美丽的传奇被彻底毁掉,从此不再有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侠、那个杀富济贫的孤胆英雄、那个飞驰的美神;密集如云的箭镞,火炮与刀戟,一层层罗网,都对她无可奈何;她有一双令人胆寒的美目;她在漆黑的午夜驰过山地平原,化身数匹骏马,在星空下发出嘶鸣,于一场场鏖战中取敌首级,扬长而去。
  舒莞屏最难忘那一年,也就是爷爷病故,父亲舒济丁忧回府的前一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凌晨时分突然喧声四起,他被奶娘裹上被子急急带离,躲到一间逼仄的密室中。火炮轰鸣,府中响起杂乱的脚步。阵阵呐喊消退之后,有人叩窗:“是我。”是吴院公。进来的院公浑身是血,见公子毫发无伤,叮嘱一句又要出门。可是人已经走不动了。几个人跑来,抬起院公离开了。天亮,府里打扫一地狼藉,说着凶险的一夜:女匪万玉的人马围住舒府,幸亏吴院公率人迎敌,直到等来官军化险为夷。就是这一夜,吴院公失去了左腿。
  从那个夜晚起,舒莞屏记住了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万玉,一个悍猛凶残的女匪。
  吴院公渐渐适应假肢后,重新尝试骑马。奶娘说:“屏儿,那一夜我们险些没命。”他至今难忘她颤抖的声音。他问起那个女匪,奶娘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他和吴院公同乘一匹马出门时,又说了奶娘的话。吴院公一声不吭,面色煞白,一直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院公将缰绳松开,随马缓缓向前,说:“那一夜攻打舒府的,不是万玉。”“啊,是谁?”“一队山匪。”“万玉就是山匪啊! ”“万玉没有攻打舒府。 ”
  
  舒莞屏回到了舒府。庞大的府邸像一只懒洋洋的巨兽,一个长辫低垂的少年走过,它立刻醒来。舒员外的七个女人,舒公子要喊她们“姨娘”,一双双眼睛全亮了:“公子,屏儿,一转眼出落成这样!”“姨娘想屏儿了,过来看看!”她们将他拉近,啧啧称奇。“我敢说没人见过这么粗的辫儿,在府里是独一份儿。”三姨娘想伸手牵一下他的长辫,被大姨娘的目光阻止了。“去见老爷吧,他念叨几次了。”大姨娘把柳条箱包接过,交给一旁的女仆。
  “屏儿受惊了。”舒员外示意他坐。他迟疑片刻,想说什么又忍住。“不急。慢慢叙来。”舒员外让他坐下。“伯父,孩儿怕再也见不到您了。”他鼓起勇气说。舒员外肥胖的躯体在楠木椅上活动,发出呼呼喘息。“我知道官军不会饶过他们。屏儿有所不知,旗营已是西洋火器,有来复枪和克虏伯大炮,区区山匪岂是对手。哦咦,说说那边吧,我挂记你在广州的日月。三年生员,月银多少?”“五两。明年可加到七两。”“吃物可乎?”“粤菜,或洋餐。”舒员外嗬嗬大笑,伸出右臂。肥软多汗的巴掌落在肩上,让人难受。“屏儿受得住南边肥水,瞧长到我肩头了,不,长到我这般高了。”舒莞屏嗅到了浓浓的膻气,退开一步。
  舒莞屏由仆人领进一处院落。这是翻新的建筑,记忆中住了圃匠,连带几间堆房。旁边的花圃俱已废掉,原地起一座堂皇的楼阁,廊上女子衣饰鲜亮。庭院不大,二进院落,有正屋和边厢。他住宽敞的正屋,厢房是两个年轻女仆。他问到的花婶,就是奶娘。回应说花婶年纪稍大,如今已去南房打理杂务。所谓“南房”就是洗衣房。他立刻要去那里,仆人让他稍等。一会儿花婶来了,苍白的面容和破旧的衣装让他一时没有认出。“是屏儿!屏儿啊!”花婶将他一把抱住,“我的屏儿长这般高了!”她撩起衣襟擦眼。
  舒莞屏和花婶回到正屋,问起话来,这才得知除了三两个入眼的,旧人全都打发到外边去了。“ 如今都是舒员外的人了。我以为等不来屏儿了。”她泪水成串。“奶娘,我这不是回府里了。”“回了,像做梦一样。都说你寻了洋人,还要出洋。我没了指望,屏儿,切不要离开了。”舒莞屏无语,扶住花婶。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问公子可有吩咐。他说:“去禀老爷,从今起花婶就留在院里了。 ”
  第二天舒莞屏更衣,去祭堂。跪在父母大人像前,泪水一点点干涸。祭堂窄小阴暗,是一个边厢,紧挨的是通往密室的石阶,如今已拆除。父亲的书房和卧室在十步之遥,曾是府中最大的建筑,现在已被高耸的院墙围在外边。花婶一直站在祭堂边,见他红着眼睛出来,上前牵住。“自你走后这些年,府里一天都未安生,拆拆建建,运进一些花石,还有说软语的女人。”他看西南方,那里紧挨南府。南府与舒府相邻,中间有一条街市,自父亲去世,伯父舒铨就从那儿搬进了舒府。南府只有舒府一半大,房舍也矮小许多。而今两座府邸连成一体,原来的街市盖起了堂皇的楼宇。
  舒莞屏向前走去。“屏儿,我们回去吧。”“我要去见伯父。”“你要等他传唤才是。”他站了片刻,依旧往前。脚下是拼成的卵石图案:牡丹、大丽花、孔雀屏。一些美丽的彩石压到了墙基下,新建的长廊取代了记忆中的紫荆、丁香和海棠,玫瑰园和芍药园也不见了。“屏儿,回吧。老爷午前是不见人的。再者,他也不知住在哪里。”“ 为什么?”“七个姨娘都有院落,为防身,老爷只许贴身童子知道宿在哪里。 ”
  见不到伯父,格外焦虑,至第三日已忍无可忍。他发现只有这个小院属于自己,它早就建好,只待囚徒进来。男女仆人个个低眉,眼角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走在府中,觉得一股忿气推动双腿。他从未忘记:自己才是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他走得稍远,一定有手脚利落的黑衣男丁跟随。“喏,你且忙去。”他对男丁说。男丁拱手:“老爷吩咐,要步步守护公子!公子刚刚脱险!”他两手渗出汗粒,额头筋脉鼓胀,厉声问:“老爷在哪里?即刻领我去见!”男丁浑身哆嗦,退开一步:“小的怎知!公子安歇! ”
  一日三餐由仆人提食盒送来,荤素菜肴端上桌子,并无多语。花婶要去厢房自炊,不得留下用餐。舒莞屏让她一起,她却断然不从:“破规矩要挨板子的。一个比我年长的老妈子,只为一点小事被打了板子,是当众剥下裤子的。有人为这个寻死呢。”“竟有这等事?”“新老爷有新律条。”舒莞屏气得咬牙:“这是匪寨才有的事。”他恨不能将一桌佳肴推开。只能吃掉五分之一,既骄奢又荒唐。他几次阻止送餐的仆人,他们哈腰称是,食盒却照旧携来。“舒府是魔怔之地,我非疯了不可。 ”
  舒莞屏准备见过伯父舒铨,然后即回西营。他觉得与伯父必有一场深谈,初次见面只算寒暄。作为同文馆一介生员,已度过最初三年,还有更多的日子,也许要有长达四年的时间在异乡度过。未来一片迷茫。如果父亲还在,一切皆无犹疑。父亲费尽心力将他送至广州,自有筹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