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故乡的麦子种得晚。往年中秋后十日,麦田早已泛绿,晨露结起时,白茫茫的田野缀着墨绿,在雾中静默成一片唯有农人懂得的景致。
今年秋雨连绵两月。地里土壤过湿,播种机无法下地,播种只能一等再等。所幸过了七八天,天气渐渐放晴,阳光一出,万物仿佛都有了灵气,大地也重新焕发希望。待土壤墒情合适,播种便成了头等大事。直到前几天,村里才陆续出现播种机的身影。于是从早到晚,每个村庄的田间地头都能看到拉着肥料和种子的乡亲往来忙碌。
农事重节气。今年拖到立冬才种麦,来年收成必定受影响。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耽搁。微信群里一通知“南岸子地有播种机”,大家便纷纷往南岸子赶;晌午或黄昏又说“东一分有播种机了”,人们又开着三轮、拉着肥料转向东边。有时一天连饭都顾不上吃,只在口袋里装几个蒸馍、几根大葱,就对付一天——这时候,早一天是一天。
前天打电话问父亲:“麦子种完了吗?发芽了没?”父亲说哪有那么快。他每天早饭后都骑车去田里看,盼着麦子破土。
待麦子出齐、长势稳定,父亲去地里就少了,但他也闲不住,抽空起出猪圈、牛圈里的粪,堆在门前树坑边发酵——我们叫“沤粪”。那时,关中家家门口大都堆着不小的粪堆。走在村里,空气里时常飘来猪粪、牛粪的气味,但那时谁也不觉得臭。
运粪是个漫长的活。在我的记忆里,只要得空,不是往麦地运粪,就是去土壕拉土回来垫牛圈、猪圈。整个冬天,几乎能把秋天起的粪运完。
那时运粪一般赶在早饭前,地冻车轻。父亲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北风把脸蛋刮得通红。半年积的粪,也只够两三块地用。下午,父亲就拿着铁锹去地里扬粪——必须要在冬天把粪扬完,开春麦子起身时才有劲。农家肥都是这样上的。偶尔也会掏炕灰。那时也用化肥,最常见的是磷肥和尿素,氢铵则多用于玉米。那时人人都爱攒粪,有人开玩笑说:“内急也要憋到自家地里。”清晨的村子里,拉粪的架子车,成了冬天一景。
2000年前后,机械化逐渐替代耕牛,养牛的少了,粪也少了。养殖场兴起后,猪价下跌,养猪的人减少,农家肥来源更少。如今关中平原的村庄里,鸡鸣牛哞已成了记忆里的声音。
但老人们常说,那时庄稼产量低,但人健康;如今产量高了,病却多了——“病都是从口入的”。他们坐在黄昏里,聊着这些并不遥远的故事。
我经历过运粪、掏炕灰的年代,懂得土地的脾性——我本是农民,怎能不热爱这生我养我的土地?只有长久在土地上劳作过的人,才真正懂得它的深情。一岁一枯荣,我们在年年岁岁中,见证着这片土地与人的变迁。一个村庄,一片土地,便是最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