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里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冷白灯光下泛着微凉的油光。老公问晚饭想吃什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肉辣子。”他愣了愣,随即笑问:“是辣椒炒肉丁?”我轻轻摇头:“是红油裹着肉丁的那种。”他思忖片刻,眼底漾起笑意:“没问题,包你吃到你念着的那口味道。 ”
厨房很快传来嗞嗞的煸炒声,五花肉的脂香混着干辣椒的辛香,悄悄漫进客厅。我坐在餐桌旁,看着儿子趴在地毯上摆弄玩具车,小身子蜷成一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杯沿。不多时,一碗红油鲜亮的肉辣子被端上桌,油光润泽的辣油裹着饱满的肉丁,刚出锅的热气卷着香气直钻鼻腔。我挖了一大勺,厚厚抹在热馒头的瓤里,张口咬下——肉质软烂入味,辣味醇厚绵长,分明是记忆里的配方,可舌尖的滋味总像隔了一层薄纱,心底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满。
三十多岁的人,早已过了为一口吃食较真的年纪。柴米油盐的琐碎、职场家庭的奔波,早把年少时的味蕾渴望磨得平淡。可这碗肉辣子,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成年人故作从容的外壳,让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过往,瞬间汹涌而来。
思绪飘回十几年前的初中宿舍。那时家里条件拮据,肉是逢年过节才舍得吃的好东西。母亲总会把年节时剩下的五花肉仔细切成小块,藏进屋里阴凉处的木柜最里层。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她会搬来小凳坐在灶台前,慢悠悠地做起肉辣子。铁锅架在柴火上,火苗轻舐着锅底,五花肉丁在锅里慢慢收缩、出油,嗞嗞声里,金黄酥脆的肉丁散发着油脂香,充盈满屋。接着,她把提前磨好的辣椒面铺在粗瓷碗底,等锅里的肉油烧得冒起青烟,“刺啦”一声浇下去——香气瞬间迸发,漫过院子的围墙,飘向邻居家。母亲会一边用筷子快速搅拌,一边眯着眼仔细加盐、淋酱油。最后装进玻璃罐,拧紧盖子,沉甸甸地塞进我的书包,压得书包带微微下坠,也压得我心里满当当的。
我的玻璃罐一打开,室友们便会笑着围上来。“你妈做得也太香了!”“这肉丁也太多了吧!你也太幸福了!”她们举着自己的白馒头,小心翼翼地舀一勺,红油蹭在嘴角也顾不上擦,脸上满是满足。我咬着裹满红油和肉香的馒头,听着她们的称赞,心里不仅有小小的得意,还有一丝隐秘的踏实。那罐肉辣子,是母亲从家里递来的牵挂,是贫瘠岁月里最实在的慰藉,也是我在陌生环境里,对抗孤独与不安的底气。
后来日子渐渐宽裕,肉成了餐桌上的寻常客,我也为人妻、为人母。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过年回家,看着母亲眼角爬上的皱纹、鬓角斑白的发丝,总会忍不住提起:“妈,我还想吃你做的肉辣子。”母亲总是笑着拍拍我的手,眼神温柔得像浸润了月光的绸缎,却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嘴上应着:“好,下次做。”却从没再动过手。
我懂她的心思。如今物质丰裕,不必再用一碗肉辣子来填补荤腥的缺口;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护我周全的人,不再是那个需要她用一罐辣酱壮胆的小姑娘。这碗肉辣子,是穷日子里的光,是年少时的依赖,是她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疼爱。可如今,她或许觉得,我已经不需要这份“补偿”式的关怀了——就像羽翼丰满的鸟,终究要离开巢穴,独自飞翔。
成年人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告别。告别了年少的贫瘠,告别了对一口吃食的执念,告别了凡事依赖母亲的自己,却没料到,会在某个寻常的傍晚,被一碗复刻的肉辣子勾起满心怅然。我又咬了一口馒头,红油顺着嘴角流下,辣味呛得眼眶微微发热。老公轻声问道:“味道怎么样?”我微笑地答道:“很好吃,就是突然想起了我妈做的肉辣子。”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想念的,是那个需要母亲用一碗肉辣子来给我底气的自己,是那个愿意为我费尽心机、把平凡食材做成珍馐的母亲。有些味道,终究只能停留在记忆里,就像有些时光,一旦走过,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