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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12月01日
《去老万玉家》(连载3)
○ 张炜
  舒莞屏被扭出厅堂。好亮的光线,无法睁眼。爬上几级石阶,来到一个石砌的场院,这里有一口黝黑的生铁大锅,下面垫几块石头,塞满了劈柴。方额指着大锅:“公子可知它的用场?两天后,就用这锅慢慢炖你。”舒莞屏额上渗出汗粒。几个黑衣男子嬉笑:“吃山珍海味的崽儿,白白嫩嫩,炖汤滋味包好。”“包好。”他们吸着口水。方额说:“反正公子就是一块唐僧肉了。除非舒员外赶在那个时辰送来银子。 ”
  重新押回紫色幔帐。没有捆绑。舒莞屏躺在床上,两手按住胸口,待喘息平缓,开始回想一路关节:登船,换乘,自穗抵沪抵烟;码头上接客的男子,顺德饭店,疾驰的骡轿,打裹腿的女子。他心里认定府中走漏消息,或电报被人截获:自两脚踏上码头的一刻,即落入圈套。他深感沮丧的是,自己将成为轰动半岛的劫票案主角,令人厌恶。他相信绑匪已经鞭打快马,将讯息送达舒府。府上只有两个选择:拱手呈上千两白银,或引官军前来讨伐。舒府当然不会坐等公子受烹。“不过,”他心中惊呼,“杀声一起,也等于把我投入锅中了。 ”
  深夜不能入睡,思绪一直缠住“老万玉”三个字。这是声震江北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奇侠女,割据一方,一个令官府生畏的匪首。有多少人恨就有多少人敬,她的事迹早已化为神奇:十三岁刺死青州旗营都尉,单骑破阵,举旗聚义,无人能敌。最早起因还是她的绝世容颜:就因为貌美过人,惹得权势垂涎,不待长成即遭劫掠。最想不到强虏偏遇英豪,少女于红烛之夜手刃色狼。传说万玉有一双逼人美目,阵前谁被这对眸子灼过,必得跌落马下;她身材高挑,驭白马束紫巾,长发飘飘,取敌首级不过须臾之间。
  传言何等虚妄。舒莞屏而今亲眼目睹老万玉:瘦小黢黑,脸似鹰隼,琉璃黑帽,脖颈枯干,喉咙嘶哑。不过是占山为王的丑响马,哪里是什么英气逼人的女豪杰。一个传奇就此毁灭,更有绝望。他想此事会以何种方式了结,从头思虑,难以明晰。认定的只有一个结局:舒府不可侵犯,府丁悍厉,旗营襄助,老万玉终将付出巨大代价。今夜尤为思念吴院公。
  下床踯躅,遥看星月,只找不到窗户。这是一座怪屋,如两堵高墙夹起的过道,东西七步,南北二十步;唯一出口是通向长廊的台阶,那儿的一个窄门早已闭锁。他坐上台阶,发现一线微光来自上方:顶部有一个不大的天窗,这时正有人俯身探望,月夜清辉映出头肩轮廓。他屏住呼吸盯视,天窗头影立刻缩去,接着覆上遮物。也许那是唯一的遁身之处,高丈余,以自己的腾挪功夫,断然不可攀跃。他记得老院公失去左腿之前,一纵即可翻过高墙。
  黎明前小眠一刻。早餐是芋头稀粥,佐以五香螺蛳。这一餐也算山匪对公子的款待了。送餐者是一男童,手提木头饭盒,动作利落,取出一壶两盏。舒莞屏从壶中倾出绛色茶水,看着对面摆下的空杯。响起脚步,进来的是方额。“公子可好?山寨吃物粗陋,还望体谅。”说着坐下添茶,双手举杯礼让,仰脸饮下。
  舒莞屏从近处看着方额,想的是骡轿上的女子。这人眉梢上扬,双目微吊,鼻中沟深凹,牙齿坚实。“公子见过万玉大公,想必早已明白,知道她言出必行。寨子亟待银两。公子年少英俊,切莫意气用事。”方额咬文嚼字。舒莞屏应道:“人在这里,舒府如何行事,我岂能定夺。”方额身体前倾:“老夫看来,公子比一千两白银贵重许多。我家大公少不了与洋行往来,缺的是通洋人士,公子何不留下?”舒莞屏心中一怔。方额提高声音:“公子从了罢。”舒莞屏目光转向墙壁和天窗,落向杯子:“容我细思。”“啊,这委实是件大事,机不可失啊!”方额声颤,搓搓手站起。
  一天过去。第二天凌晨一女子进来,是瘦高的小狸子:“俺还你东西来。”说着递过那只柳条箱包。舒莞屏将箱包搂在怀中。“清点当面。”她催促。他打开看了,洗漱用品,两件换洗衣衫,一本词典,样样俱在。“我与獾姐一路上好好待尔哩。日后留下可好?”舒莞屏不再应声。
  入夜困极。午夜被一阵嘶鸣惊醒。舒莞屏呆坐床上,渐渐听清:声声呼号,甚是激烈。枪声,千真万确的火枪。他脑子里马上闪过“官军”二字,想到舒府。抬头,发现头顶的那扇天窗大敞无遮,月光泻入。窗子被嘭嘭叩响,有人在上面发出呼叫:“舒公子!”一根绳索垂下,他迅捷抓住,又返身去取柳条箱包。上边的人用力提拉,将他拽住。腾上屋顶,四周已喧声大作,刀棍撞击,夹杂马嘶和爆裂的火枪。东北方燃起火把,东方已现鱼肚白。
  那个人牵住他咚咚跑下阶梯,一连跨过三个倒毙的尸身。“ 吴院公为保公子无虞,已备万全之策,先着人潜进寨子,杀开这条通道。旗营的人在东边缠斗,我们快去西坡!”他边跑边说。舒莞屏随上奔跃,黎明的凉风塞住了喉咙。“老院公啊!”他呼出一声,双脚腾地,几步蹿出丈余。远处是齐整的侧柏梢头,树下有一条蜿蜒的坡路。残存的夜色瞬间消退,十丈之外矗着一人一马,天哪,是老院公,正勒住缰绳往这边遥望。舒莞屏呼叫奔突。东侧山麓涌出一些人,手持刀戟弓箭,尖声大叫。舒莞屏飞一样冲向那匹马。
  离马只有几步之遥,老院公伸出左手。路边爬出一个黑衣人,如同巨蜥。老院公调转马头,蹿起的人扬起长刀,“咔嘭”一声砍向左腿。老人身子倾斜,没有坠马。火枪爆响,举刀人应声倒地。呼号逼近,震人耳膜。“快些公子!”院公伸手牵拉,舒莞屏一跃上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