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石泉古城新修的茶馆里,窗外是光洁齐整的青石板路,两旁店铺的匾额题字透着刻意的风雅。飞檐翘角都是新漆的,在秋日的阳光下昂首向云。我捧着一杯陕青,茶是好的,汤色清亮,只是这周遭太静了,静得让我有些无所适从。这寂静,像一层薄薄的蚕茧。
我的神思便不由得飘了出去,飘向了记忆里那个喧腾而活色生香的石泉。
那时的石泉,是史建政兄带我认识的。他是豪爽的山东汉子,每次从济南来石泉探亲访友,车过西安时总不忘拉上我,一路说笑着便投入这秦巴山水的怀抱。那时的老县城,还未被开发,是真真切切地“老”着。墙是斑驳的,露出里面泥土的本色,或是青砖的沉郁。瓦楞上,春去秋来的野草自在地枯荣。街巷是窄的,两旁的店铺,白天把木门板卸下来,货物便花花绿绿地一直摆到路沿上来。
入夜时分,才是一天里最酣畅的时刻。仿佛全城的人都倾巢而出,街上没有这么齐整的灯,只有各家铺子里透出的、颜色不一的光,混着路边小食摊子上熊熊的炉火,将人影拉得长长短短,交织在一起。卖麻辣烫的、烤豆干的、做石锅鱼的,吆喝声、刀俎声、食客的谈笑声,还有那油与香料在高温下爆裂的“刺啦”声,混成一片厚重而温暖的声浪,将这小小的城郭填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种复杂而诱人的气味,是椒蒿的辛烈,是腊肉的醇厚,是汗水,是烟火,是活生生的人间气息。我们便挤在人堆里,寻一张油腻的小桌。史建政兄用他那带着胶东口音的官话,与老板亲热地攀谈,大口地喝酒,那笑声能穿透这片喧哗,直上星空。那时的我们,与这城是浑然一体的,是这盛大烟火的一部分。
十年,仿佛只是一转瞬。
十年,我不曾来过石泉。
十年,又发生了多少事!
而建政兄已在这十年间故去了。
石泉就像一位终于梳妆完毕的少女,以一种崭新、光洁的姿态立于汉水之畔。高楼从昔日城外的地里生长起来,玻璃幕墙反射着现代的天光。这自然是好的,是一种进步,一种人们期盼已久的富足与安宁。
可是,我坐在这窗明几净的茶馆里,总觉得失落了什么。
或许就是那一点“浑融”,那一点“不规整”的生气。昔日的喧哗,是生命本体的声音,带着毛糙的、未经打磨的活力;而今的安静,却是一种被安排好的秩序,一种适合于被观赏的优雅。建筑太规整了,失去了岁月抚摸留下的独特印记。这翻新如旧的老城,像一本装帧精美却失了墨香的书,像一出排练纯熟却再无即兴发挥的戏。它什么都好,只是,那让一座城真正活过来的、蓬蓬勃勃的“魂”,那让游子感到亲切的、略带瑕疵的“烟火气”,却似乎在这精心的打磨中,悄然散去了。
茶渐渐凉了。夕阳的余晖,为新城崭新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旧金色,竟有几分像十多年前,那老旧屋檐上常驻的颜色。我仿佛看见史建政兄,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从那条人声鼎沸的、旧日的街巷那头,向我走来。
而我,只是独自坐在这安静的茶馆里,将那一杯凉了的、带着微苦余味的往事,缓缓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