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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1月03日
《通往父亲之路》(连载14)
○ 叶兆言
  对张左来说,考上大学属于非常幸运,录取到化学系,是心想事成。当时还填报了数学专业,并不是他对数学有兴趣,而是根据要求,必须填写两个志愿。张左高考分数还可以,他担心会被数学系录取,随着录取越来越近,对数学兴趣越来越淡,担心也越来越重。事实上,不仅对数学兴趣不大,对化学也是自以为有爱好。中学化学老师是隔壁班主任,他喜欢她班上的一位女生。吴姨女儿素素是工农兵大学生,学的正好也是化学,张左对她一直有些暗恋。于是阴差阳错,化学纯粹成了一种情结。
  与张左一同进入大学的张希夷,当时也面临同样困惑。粉碎了“四人帮”,高校迫切需要引进一些人才,张希夷同时被中文系和历史系看中,也就是说,那时候中文系和历史系都想要他,或者说都可以要。张希夷有些为难,一方面,两个系都要他,另一方面,两个系老教授都还在,和真正有学问的老先生相比,他知道自己远不如他们。张希夷的诉求并不复杂,在博物院他只是普通职员,这时候,已经五十九岁,第二年就要退休回家。进入高校,意味着还可以再干几年,可以延迟退休。最后同样是阴差阳错,他选择了历史系,选择了考古专业。
  说起考古专业,张希夷也算正牌的科班出身,当年在中央大学学的就是这个,留学美国,学的也是这个。然而他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多年,大多数时间所做的学问,与考古基本上没关系。当时中文系的一号老先生与张左外公是好朋友,年纪比魏仁都大,学问也更好,已经八十多岁,对张希夷知根知底。张希夷登门请教,虚心聆听意见,老先生力主他先去历史系,具体落实在哪个专业,并不重要。先进了高校再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时不我待,真要有心想做学问,在哪都行,只要能做就行。
  时间退回到四十年前,1937年的初夏,十八岁的张希夷中学毕业了。他当时绝对想象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六月初,通过了自己学校的毕业考试,紧接着七月初,参加教育部举办的全国会考,会考及格,领取中学毕业证书。有了这一纸证书,才能获得报考大学的资格。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左的曾祖父张济添逝世了,张济添有过功名,张家是世家,就算是有些破败,丧事也不能从简。张希夷是长房长孙,这个规矩那个礼数,一样也不能少,磕了无数头,烧了无数纸,续了无数香,最后自己也生病了。请医生来看,说是受了风寒,中了邪气,需要服中药。
  这一年,国立中央大学、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国立浙江大学、国立武汉大学在全国进行统一招生考试,也就是俗称的“五大名校联考”。虽然是在病中,联考本身并不紧张,还能够对付,张希夷对考试内容很快就忘了,可是所服食中药的那个苦,却一直牢记在心头。做试卷的时候,他喉咙口全是残存的药味,那种苦涩让人作呕。后来在自述中回忆这次联考,张希夷用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说自己当时的状态,活脱脱像个新婚后害喜的孕妇。
  如果不是后来教科书上反复提到,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张希夷对发生在北方的七七卢沟桥事变,完全不知晓。会考终于结束,他的风寒也好了,喉咙口连绵不断的苦味,那种动不动想吐的感觉,不再让他烦恼。天气非常热,热得让人无法睡觉,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仿佛生活在火炉之中。会考后的各地试卷,集中在中央大学评阅,就在这时候,抗战突然开始了。对于南京人来说,真正的抗日战争,从上海的八一三抗战开始。这是真刀真枪地打,很快,日本人飞机到南京来轰炸,一时间死伤无数,群情激昂,人们纷纷上街,游行、示威、募捐、呼喊口号。
  那是个动荡和激动人心的年代,就在这时候,张希夷被中央大学历史系录取。这也是预料之中。他的英文和古文成绩很好,与其他同学相比,不只是很好,相当突出。张希夷父亲是大英帝国留学生,学习法律,谈不上有多大出息,法律在中国根本没什么用,对儿子的英文一直抓得很紧。张希夷的古文受教于祖父,老人家从小就让他背古文,背了一篇又一篇,张济添相信只有背诵,才是最有效的学习方法。进了历史系,张希夷攻读的是考古专业,这也是他爷爷张济添的遗愿。
  录取的是中央大学,这所大学校址在当时的首都南京,可是张希夷没在南京上过一天课。刚报到,学校便西迁重庆,一路颠簸,到达重庆不久,南京沦陷了。大学四年,张希夷算不上用功的好学生,也不能算是不用功的坏学生。国难当头,大家心思很难用在学习上,有一段日子,张希夷兴趣完全不是考古,他更想研究中国的改朝换代,对农民起义兴致盎然。当然也只是脑子里想得多,或者因为老师的课讲得好。大学毕业前,一度还想报名参加远征军,他外语好,可以当翻译,为盟军服务,结果去报名的途中,遇上抓壮丁的国民党军队,看见壮丁像螃蟹一样被捆绑着,就果断地放弃了从军的念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