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有一口铜绿斑驳的老钟。
广西梧州有一座绿瓦黄柱的亭子,亭匾题“晨钟亭”。亭中梁上悬挂着一口铜钟,是五代十国时南汉名将(亦为太监)吴怀恩监造。五代十国中,南汉王朝(917 一 971)位于现在的广东、广西两地及越南北部。南汉王朝在中国历史上声名狼藉,该王朝共历五主,却没有一个清明仁慈之主,皆为“荒唐皇帝”。这口铜钟为南汉王朝第四任皇帝刘晟在位时敕令所铸。
这口铜钟铸成后,一直置于梧州云盖山感报寺。感报寺于明末倾圮,铜钟遂移至城东的光孝寺。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铜钟被移至以凤台书院为校址建立的苍梧高等小学堂,作为学堂报时之用。1931年,为纪念孙中山先后3次驻节梧州部署北伐事宜,人们建起了晨钟亭,南汉铜钟被安置于亭内。从1931年到2009年这70多年的时间里,晨钟亭里悬挂着的铜钟,一直是梧州城的报时钟。南汉铜钟钟声洪亮、庄重,能响彻梧州市区河东片区,周边居民都能听见。记得小时候,早上每当钟声响起,母亲就叫我起床上学。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比如今被刺耳闹钟声唤醒的早晨,不知要美妙多少倍。
小时候我时常在晨钟亭内嬉戏,曾无数次地仰观过这口老铜钟。钟上有五道凸起的十字纹线,钟体装饰着花纹及铭文,顶部用于悬挂的钟钮为两只连体神兽,弓身而立,如龙似虎。大钟高高悬挂在晨钟亭上方,根本无法触及,它悬垂,静止,仿佛对所有流逝都已不再关心。1000多年来,它已送走了无数的晨暮,也许这口很老很老的铜钟,已经很累了。长久的沉默,使它变得迟缓,只在遭到重击时,它才遽然醒来。
在淘气而无知的儿时,我总想把这打盹的老钟弄醒,于是时常找来各种石头,尽力投掷到钟面上去敲击它。当然大部分时候都击不中,即使击中了,也只有一点微小的声音在钟里挣扎,浑厚的大钟根本不屑于这些小小石头的撞击。岭南之地,春夏之际,阳光与雨水交织,在那些游荡的童年日子里,正午阳光强烈而燠热,下午一阵暴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植物释放出的香味,整座山从大树间吹拂着舒爽的凉风,各种鸟鸣虫鸣升起,间杂着一两声悠长的钟声——总有一些路过的行人也来敲钟。钟声的清音扩散开来,余音袅袅不绝,更衬托出万籁俱寂、山林幽静。那悠悠余韵回荡在周遭的山水之中,涤荡了所有的烦恼杂念。
如今这口南汉铜钟,不再悬挂于晨钟亭内了。2009年起,铜钟从晨钟亭悄然消失。两年后,建于珠山的梧州市博物馆新馆开张,我在回乡省亲时,在展厅里与铜钟重逢。博物馆内精心设计的光线,从大钟背后投射过来,勾勒出铜钟沉寂而严肃的轮廓,也照着老钟内心铜质的孤寂。我们宛如故人重逢,老钟沉沉,独坐黄昏,它于金色的光尘里,傲然屹立,在等那一只迟迟的归燕。我已多少年不曾听到它的鸣声了,但在我的脑海里,还荡漾着它的余波。它曾敲击出庄严宏亮的响声,像时间訇然滴落。它逾越众生的死亡走来,它携带着泉声和松涛从深山古寺中走来。当它出现在博物馆里时,时间才真正过去了。
来到遍地文物的西安,我知道故乡那一口重250公斤、通高 120厘米的五代十国铜钟,和西安的“天下第一名钟”唐代景云钟相比不算什么,但是梧州南汉铜钟也是国家一级文物。我被悠扬钟声抚摸过的一个个童年清晨,依然历历在目、声声在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