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10月27日
栾树,一场盛大的秋天
○ 闫群
  总觉得秋天的出场该有仪式感。直到遇见栾树,才明白大自然早已将这份仪式感编织成递进的惊喜——不是一夜转黄的单调,而是花、果、叶在枝头次第绽放的秋日交响曲。
  起初,我并未留意到它。夏日里,它隐没在行道树间,披着寻常的绿,与香樟、梧桐浑然一体。直到九月,当燥热被清澈的凉意稀释,风开始学会抒情,它才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最先泄露秘密的是枝梢。那团团的浓绿丛中,毫无预兆地炸开一撮撮金黄。那不是银杏耀眼的明黄,而是带着水洗质感的沉静,像阳光碎屑,又似打翻的藤黄颜料在宣纸上洇染。这还只是序曲。不过数日,金黄边缘泛起珊瑚红的晕彩,团团簇簇茸茸地开着——原来那是它的花,开得如此腼腆,如此不经意,仿佛怕惊扰初秋的宁静。
  然而,真正的戏剧在花谢后才上演。当细碎花瓣如金雨落尽,枝头魔术般冒出无数蒴果。初时嫩绿,覆着白绒,三个一伙紧挨着,像刚孵出的雏鸟。秋风渐凉,它们的颜色也一日深过一日,从青绿到淡粉,从粉到绯,最后定格在饱满淋漓的玫红——那是胭脂与霞光的交融。
  此时的栾树,再不是夏日谦逊的模样。它把自己活成一座安静的火山:下层的叶子守着苍绿的夏梦,中层已染上赭石与暖橙,树冠顶端则高举着汹涌的玫红色云霞。那是一种怎样的泼天富贵!那红不似牡丹雍容,也不同桃花轻佻,带着纸张的质感,是薄而脆的三棱形“小灯笼”。风过时相互轻碰,发出窸窣碎响,干燥而温暖,像秋天的低吟。于是,你在一棵树上,便能同时看见春天的新嫩、夏日的浓荫、秋日的成熟与初冬的安详。它仿佛把一生的光阴,都压缩在这一季里,毫无保留地绽放给你看。
  每日从树下走过,都像赴一场约会。这景象看久了,心里生出奇异的感动。梧桐一叶知秋,带着文人的清冷;银杏一树金黄,灿烂得决绝。唯有栾树,谢幕得如此从容铺张,甚至带着热烈的欢欣。它深谙生命哲学:凋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绚烂的存在。它把生命的终章,写成了一首规模宏大的交响诗。
  这些“灯笼”能从九月挂到十一月。等街上的银杏叶落满人行道,梧桐叶成了褐色的碎纸片,栾树的果实才会慢慢变深,从浅红变成深红,最后变成棕褐色,像晒干的小香囊。这时“灯笼”会裂开三道缝,露出里面黑亮的种子,风一吹,便会从缝里掉出来,落在泥土里,等待来年春天。
  某个周末午后,琥珀色暖阳驱散连日阴霾。我搬了把椅子,坐在树下读书。微风轻拂,一些熟透了的褐色种子,裹着那层薄膜,从那些玫红色的“灯笼”里打着旋儿脱落出来。它们落在我的肩头和书页上,落在青黄的草地上,静谧如诗。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女孩蹦跳而来,蹲在草地上,用胖乎乎的小手认真拾起“小灯笼”和“降落伞”,宝贝似的捧在裙兜里。
  “囡囡,捡这么多做什么呀?”不远处的母亲问。
  小女孩抬头,奶声奶气却郑重宣布:“我要种在花盆里!明年就会长出好多小灯笼,把我的房间都照亮!”
  我听着,几乎笑出声,心却蓦地一软。在孩子纯真的眼睛里,这盛大复杂的秋景被简化为直接美好的愿望。她不关心季节轮回与生命代谢,只看见了美,并天真地想要延续。这或许是栾树所能得到的最高礼赞。
  望着这梦一般的树,我的思绪飘向远方。《山海经》载:“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传说禹治水时曾在此树下祈祷过。那么,数千年前的某个秋天,先王是否也曾像我一样,仰望过这一树绚烂?他所见的栾树生于荒山野岭,沐原始风雨,聆听江河咆哮与民众号子;而我见的栾树长在文明都市,聆听车鸣与童谣。时空迢递,草木无言,却将数千年光阴浓缩在一场场相似的秋色里。这树,便是一座活的桥梁,连通着远古的神话与当下的现实。
  夜色如潮水般漫上来,吞没了所有色彩。树影化作墨晕,融入更深的黑暗。我起身回屋,知道明日、后日,直至深秋,只要风还未将它们全部吹散,这场盛大的展览仍将继续。它不关心是否有人驻足,也不在意诗人的感慨与孩子的童言,只是自然地遵循内在律令,在属于它的时节里,不疾不徐倾尽所有地灿烂与绽放。
  原来生命的落幕,可以不是衰败与凄凉,而是一场倾其所有的庆典。栾树,果真是一场盛大的秋天——这盛大不在规模,而在那饱满的生命意志,在它将告别化作华章的气度。当最后一片叶子飘落,它已把关于生命的全部答案,都写进了下一个春天的密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