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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5年10月27日
小镇风景
○ 彭杨
  在双桥的第五个年头,我渐渐习惯了在清晨与黄昏,独自走走。镇子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日子像门前的水,不紧不慢地流。这镇子,是被水声养着的,也是被山势圈着的。
  东河的水,是六条溪涧的魂魄汇聚。大楠河的阔、小楠河的幽、黑水河的神秘、涤纱河的清洌、赵溪与竹溪的灵动,它们从六河村的巴山北坡赶来,合成一股清流,水声里便带着山林的呼吸。西河则温顺得多,发源于本镇的莲花村,水声潺潺,像是耳语。
  两条性情各异的河,在镇子脚下坦然相拥,地名也直白,就叫“两河口”。自此,它们有了共同的名字——汝河,开始了五十多里奔赴汉江的旅程。而在两河口交汇冲积出的一片开阔滩地上,九年制学校孩子们的读书声,日夜伴着东西二河的汇流之声,水的命脉与人的文脉,在此处沉淀共生。
  站高些看,镇子的肌理最是分明。屋舍顺着水势、依着山形,在东西两座土门垭之间的狭长谷地里,铺成了一个倒写的“人”字。这“人”字的两笔,早已不单是祖辈传下的老农舍。东西两侧,规模颇大的移民搬迁安置点次第排开,像是给这个古老的“人”字,注入了崭新而有力的笔画。这个发现让我沉思良久——天地为纸,山河运笔,原来最深的智慧,早就写在这片土地上了。
  最让镇上人称道的,是去年沿老街两岸修起的老街河堤。青石砖砌得齐整坚固,往日水患的担忧,化为了今日漫步的从容。河道里,新修了八道低缓的拦水坝,将奔流的河水挽成一泓泓连续的自然水面。水平静时,像一面面长长的镜子,将天上的云、岸边的楼、行人的影,都温柔地收纳其中,成了古镇一道全新的景观。这让我想起教书时读过的道理:治水如育人,一笔一画都要踏实,起承转合皆需格局,顺势而为方能成就大美。
  连接这“人”字两笔的,是一座老石拱桥。桥有些年纪了,栏板上的刻痕都模糊了。镇上老人爱讲义匪文子仪的故事,说这人亦正亦邪,却偏偏是他,出资修了这座便利乡邻的桥。如今,新堤与古桥并肩而立,一边是旧日的侠义,一边是今朝的安稳。
  这是我在镇上过的第五个国庆,今秋雨水着实多了些,让人心紧了几日。待水势稍落,防汛的弦略松了松,我才又踱到街上。河水犹带浊黄,滚滚北去,东坡先生“门前流水尚能西”的奇想在这里是见不到的,倒更合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意境。也正是在这水汽未散的空气里,我嗅到了几缕新的生机:街角新开了一家花店,带着水珠的百合与婀娜多姿的玫瑰插在一处,清艳逼人;桥头的快递驿站,件件包裹承载着山外世界的声息;再一旁的快餐店,明黄的灯光下,飘出炸鸡的暖香,抚慰着汛期里饥饿的肠胃。这些崭新的点缀和平凡的坚守,让我看到小镇骨子里的韧劲。
  或许正是因为东西两座大山的围抱,出山的路蜿蜒而耗时,镇上的人们便更安心于这方寸之间的经营。这倒意外地催生了集市的繁荣。从兰家坪市场蔓延开去,集市便在这从容里生根,街道虽不宽阔,店铺却是一家紧挨着一家。卖农具种子的、开超市餐馆的、美容美发的、维修电器的、物流快递的,门脸上贴着各种二维码。目光所及,皆是日复一日的烟火。倘若顺着河道往东走,景致便有些不同了——东河坝那座童话城堡般的幼儿园,它的倒影不时闯入过客的相机;对面全县第一家乡镇三星级酒店悄然矗立,迎送着小镇不曾有过的步履。就连政府门口,也飘着新式奶茶的甜香,与烧烤摊上熟悉的孜然气味勾连在一起,在秋日里织出一张暖融融的网。
  白日里,人声、车铃声、铺子里飘出的音响声,混成一片热腾腾的喧闹,那气势,几乎要盖过永不疲倦的河水声;一到傍晚,喧嚣便顺着新修的河堤流散开来,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凭栏看水光潋滟,孩童在平整的堤岸上奔跑嬉戏,那份惬意,是过去临水而居时难以想象的。
  我常爱在此时走上河堤。夜色浸染山峦,对岸人家的窗户,和这堤上的路灯,引得镇上的灯火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老街的光温暖,安置点的光簇新,学校的轮廓静静伫立在微光里。所有的光,连同文子仪桥的沉默背影,都倒映在水中,被柔波揉碎,漾开一片参差而朦胧的晕影。八道水面,像是八架长长的弦琴,光影在水波上轻轻颤动,仿佛在弹奏一曲无声的晚歌。这光,是生计,是烟火,是旧日的侠义,是滩地上生长出的书声,更是这寻常百姓家安稳的梦。
  我转身走下河堤。夜色将弦琴收起,天地披上柔软的墨色。河水在转弯处回眸一瞬,便又向着山外的汉江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