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从老家传来一个让人心头一沉的消息,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打墓人”阿来走了,而两天后,本该是他八十寿辰的日子。
阿来是从自家院门前的老核桃树上掉下来受伤去世的。树是他亲手栽的,多年来像个守护神似的守着院子,陪伴着阿来度过了一年又一年。谁能想到,竟是这棵树,带走了他最后一缕呼吸。
阿来的孙子在县城念高中,这个周末要回来看爷爷,给爷爷祝寿,他便想着摘点新鲜核桃,让孙子尝尝鲜。没想到,孙儿回来后再也叫不醒爷爷了。
年近八十的阿来,依旧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一天也不得闲。出事前的那个早上,村里还有人碰见他给地里送粪,彼此还打了招呼。
阿来子女众多,老家常年只有大儿子留守,其他孩子都在外地安了家、落了户,鲜少返乡。至于他们具体在外做什么营生,村里人大多也说不清楚。
阿来是村里公认的老好人,口碑极好。他还是村里的“打墓人”。每当村里有人去世,十有八九,最终安身的“阴宅”,都是阿来亲手打造的。村民说:“把打墓这事交给阿来,心里踏实、放心。”
阿来打墓的手艺是无师自通,还是有名师传授,我并不清楚。自从我记事起,村里只要有人去世,不管是天寒地冻的腊月,还是酷暑逼人的盛夏,在墓地里埋头打墓的,从来都是阿来。
我第一次见阿来打墓,是爷爷去世的时候。当时我六七岁的样子,还不明白失去亲人的滋味,只觉得家里人多热闹。直到跟着父亲去墓地行礼,我才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阿来。那时候的他很年轻,虎背熊腰的样子,我们到达时他正忙着在墓坑里往外翻土,看到我们来,他才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墓地里腼腆地接受我们行礼。
行礼的细节我有些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表达感谢之意吧!
阿来打墓,在村里似乎是无人可替的事,更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他一干,就是一辈子。
年轻时,他给村里老人打墓,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开始给身边的同龄人打墓,话就渐渐少了。这些年,他打的墓,安葬的大多是比他还年轻的人,他便基本不怎么说话了,只是费力地与泥土“对话”。间歇时,他总揉着酸痛的腰苦笑,念叨说:“得找个年轻人接手,别让这手艺在我手里断了根。”可现在的年轻人,谁愿意蹲在墓地里干这活?这话他说了一年又一年,终究没等来一个接班人。
这两年,阿来的气力有些跟不上,明显地衰老了许多,他再也没力气独自打一座完整的墓了。无奈之下,主家只能让挖掘机先刨个大致轮廓。可墓要多深才够稳、多宽才恰当、多长才合适,这些半分都不能差,他仍要佝偻着身子,掏出磨得发亮的旧皮尺,一寸寸量,一点点修,直到完全合了他的心意才肯停手。
以前总有人跟他打趣:“你给别人打了一辈子阴宅,将来你自己的,谁替你张罗?”他那时听了,只嘿嘿笑两声,从未往心里去。可谁能料到,曾经的玩笑竟成了真——他摘核桃时脚下一滑,从自家树上摔了下来,等路过的邻居发现时,人已经没了气息。
我在想,阿来给旁人打造“阴宅”一辈子,也积攒了一辈子善缘,到最后,却静静地躺在自己亲手种的树下,不由让人唏嘘,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听邻居讲,阿来的墓坑是挖掘机一铲成型的,简单快捷,再没人像他当年那样,蹲在墓地里用手掌细细抚平那方寸土壁了。
送阿来下葬那天,来了很多人,包括平常不怎么出门的老人。大家蹲在墓地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咱村,再没有阿来这样的打墓人了!”
我在西安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胸口像塞了浸水的棉花,闷得发慌,眼眶不由得热了起来。我在想,曾经为无数逝者营建安息之所的阿来,如今,是否会有人为他掘就一方净土。他曾伫立在无数人生的终点前,如今,他最熟悉的地方,最终也成了他自己的终点。他的离去,像是“沤灭全归海”,却是“落日下崦嵫”。曾经为“他人”,如今为“他自己”画上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