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都是喝了酒,分歧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火上浇油的是魏明韦,她好不容易把小女儿哄睡着了,大家可以太太平平一起吃顿团圆饭,外公与陆师傅这么声音一大,把小孩给弄醒了,哇啦啦哭个没完,便指责外公,说外公就是顽固,太顽固了,就是思想没改造好。外公听了不能不生气,勃然大怒,说我是顽固不化,我就是个老顽固,接在这后面还有个词,是死不瞑目,我就是死不瞑目。
外公差一点就把饭桌掀掉,他显然被气得不轻,气得把酒杯砸在了地上。魏明韦也不让步,说有理讲理,你扔酒杯干什么,好好的一个酒杯,就被你砸碎了。外公说我跟你们没理可讲,你们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说完离桌而去,气鼓鼓地回自己房间。魏明韦继续喋喋不休,火气比外公更大。她此次回南京,不只是要看望年长的父母,还有更重要的事。当年她是因为给领导提意见,被打成了右派,现在这个前领导被打倒了,被检举揭发,证明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打压革命群众的凶手。魏明韦此次回南京,就是要为革命群众提供“炮弹”,同时也要为自己当年被打成右派平反。
在张左的记忆中,这次风波,主要是外公和魏明韦在争论,在吵。外婆说外公这是自作自受,几个孩子中,只有你妈敢跟外公顶嘴,这都是外公太宠她的缘故,换作你几个舅舅,你外公这么发脾气,吓都要吓死了。自始至终,外婆都是在劝,都是在充当和事佬,让外公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让女儿住嘴,赶快住嘴。陆师傅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喝酒,杯子空了,他拎起酒瓶,给自己斟酒,斟满,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给自己两个大点的孩子搛菜,他突然冷冰冰地看了张左一眼。
多少年以后,张左仍然还能记得陆师傅那冰冷的一眼。说起来,这个人也算是自己的继父,可是无论是张左,还是陆师傅本人,似乎都没把这层关系当回事,他们之间实在是太陌生了。魏明韦还在说,她说外公看不起陆师傅,就是看不起工人阶级,就是看不起没有文化的大老粗。魏明韦说她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能原谅外公,她年轻时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就是因为相信共产党最后会战胜国民党,相信工人阶级最后会领导一切。魏明韦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毛主席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所以“文革”就是要好好地改造你们这些人的思想。
张左记得自己母亲当时一口气理直气壮说了很多。不过他永远忘不了的,还是外公反驳时说的一句话,说你魏明韦思想那么好、那么进步,还不是一样犯错误。外公指的是她被打成右派这件事,事实上,魏明韦这次回南京,本想为自己平反,她满怀希望去原单位,结果不仅没达到目的,还被原单位造反派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她是痴心妄想,说党和人民绝不可能为反动的右派分子翻案,命令她立刻回四川接受监督和批判。魏明韦这是自取其辱,在南京碰了钉子,头破血流,回到四川后,罪加一等,又被继续批斗,关进牛棚劳动改造。
也就是发生吵架的那天晚上,外公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写给女儿和陆师傅。这是一封绝交信,在信中,外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父之顽固不化改不了,你们之时髦新思想也改不了,大家不必勉强。明韦是女儿,回家看望老母,于理不应阻隔,至于姓陆的同志,话不投机半句也多,思来想去,以后还是不见面为佳。民谚有生不来去,死不吊孝,为父觉得这样挺好。
3.张希夷
张希夷八十岁的时候,他的弟子为他举办了一场书法文献展。晚年的张希夷成了著名教授,有着许多美誉,被称为国学大师,被称为学术泰斗。虽然经历了“文革”的抄家,损失不小,张希夷的个人收藏仍然还算丰富。他的世家身份经常被拿出放大和吹捧,张希夷的祖父进士及第,名列第三,所谓的探花郎。张左大学学的是化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中学教化学,他对中国封建时代的科举不太了解,只知道排名第一的状元才厉害,他的曾祖父只是个探花,探花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然而在对张希夷的介绍上,曾祖父的探花身份,会被一再提起。在那次书法文献展上,张希夷的弟子竟然还找到了他老人家当年的考试试卷,复印了一份,放在了展厅最显眼的位置上。说老实话,张希夷自己的书法也就那么回事,他的强项是古文字,写的都是些大家不认识的古汉字,看上去就像是甲骨文,或者说像蝌蚪文,很难评价好坏,反正裱出来就不难看,挂在那就像回事,一被评论就有学问。刚开始,张左对许多古汉字也是不认识,在展厅展现的,不仅有张希夷的书法作品,还有他的收藏,许多收藏在“文革”初期都被抄走了,好在“文革”以后,差不多有一半又归还,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