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知道，这幅画，画的是萨博燃臂救人的故事。可那壁画上的萨博和他长得有些像，这让他迷惑，也让他痴迷，更让他心里有了某种坚定的东西。他的嘴里咬着我这枚硬币，直到他看完了寺庙里的全部壁画，才心满意足地去和粟特商队的伙伴们会合。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他想到了他父亲——一个已经过世的粟特人。现在，他的父亲已经在不花剌城边那座寂静之塔上火化，遗骨也已埋在了寂静之塔的墓地里。父亲是拜火教教徒，一生信仰火焰和光明，认为只有火焰和光明才能给人带来希望和热能，带来光亮和前途。没有火焰的世界，绝对是黑暗的、死寂的、毫无生机的。父亲崇拜火，他的一生就像是一束火苗，在大地上奔走。父亲走到最远的地方是中土汉地的营州，在营州，他见过大海，还向他描述过大海。
　　怎么说呢，儿子，大海太大了，里面全是咸水，在不停地涌动，大海大得比你见过的任何一条河都要大，比你见过的任何一面湖泊都要大，无边无际的大海，就像是沙漠之海那么大，你是看不到头的。儿子，希望你有一天也像我一样走那么远，我们粟特人就是在大地上奔走的人，我们把货物，把人们喜欢的东西从东运到西，从南运到北，就是为了他们喜欢并得到这些东西，我们从中也赚到了钱。可赚钱绝对不是目的，有多少钱，你死了都带不走。我们要的是快乐，在路上的快乐，看到买主买到称心如意的、他们十分喜欢的东西的快乐，还有见到世界上不同的风景、不同人的生活，那是千差万别、让人眼界大开的一种快乐。
　　儿子啊，你的命运将和我一样，也是在路上的一生。你要走很长的路，从我们所在的盆地之国出发，穿越大山、戈壁，跨越河流，来到沙漠边缘；之后沿着雪山的脚下向东，接着还是无尽的河谷，大道就在河谷边上。你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座城市，你会惊呆了，那是中原汉地的大城市。城市里的人非常多，多到你数不过来，让你眼花缭乱。你会看到很多你喜欢的事物，也许还能碰到一个你喜欢的姑娘，你和她结婚生子，幸福地度过一生，就像我和你妈妈一样。你妈妈是我在敦煌认识的，她和我不是一个民族的，可我们结婚了，生下了你。你也要到远方去，在那里，在比营州更远的地方，你可能会发现比大海还要大的东西，那就是你的运气了……
　　父亲在前往寂静之塔前，躺在病床上给儿子说了这么多。父亲经历了很多，其实，在路上，战争、抢劫、病痛、欺骗、赔本、丢失货物或者散失队伍和亲人，父亲都经历了，可他依旧是一个虔诚的拜火教教徒。父亲死了之后，按照拜火教教徒的葬仪，父亲的遗体要在寂静之塔内火化，在烈火中焚烧，然后将遗骨收拾好，放入一个骨灰瓮，再埋到土里面。
　　父亲的内心有着火焰，他就是一个心里有火焰的人。
　　从于阗出发，他们这支商队的人员和货物都增加了不少，整个商队有一百五十人之多，他们的骆驼、马、驴和骡子有几百匹。出发的那天是一个早晨，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商队的首领萨保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年轻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我这枚铜钱，向空中一抛，落地之后，是汉字的一面，好兆头！他想。他捡起我，重新装进口袋，他的手掌很温暖。
　　我也很高兴，因为我这枚铜钱可以随着商队走很远的路，看到更远的风景了。
　　他们踏上了漫漫长旅，一开始沿着昆仑山的西南麓东北行，过些日子到达河西四郡后，在那里分成两路，一路向北，去草原上和各个游牧部落做生意，把他们想要的东西送过去；再前往营州，那里是北路的终点站，能看到大海的地方就是大地的尽头。另外一路一直到达中原都城长安，在长安与来自南海的粟特人会合，互相交换商品、买卖商品，然后返程。长安是他最神往的地方了。他都不能想象长安有多么繁华。
　　因为出发的时候天气和钱币显示的都是好兆头，所以萨保和这个年轻人的心里都是愉快的。年轻人欢呼雀跃，走在大路上，看着于阗远去了，那座城池在高天之下、大地之上变得越来越渺小。他这一次运送的是亚麻布和香料——每个粟特人承运的货物都不一样，有奇珍异宝，也有寻常百姓使用的日用品。
　　在年轻人的背袋里，我们这些铜钱挤挤挨挨地待在一起，大都很快乐，也有不快乐的、忧郁的铜钱。每一枚铜钱的经历都不一样，所以，我们聚在一起，都应该珍惜这个机会。我能听到年轻人在队伍里走着，骑着马，他很高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