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10月20日
《大河源》(连载77)
○ 阿来
  4.再到达日
  这一行,是我第二次来到达日。
  走在大街上,因上冻与解冻时冷热交替,而不时发生些小凹陷的人行道,和人行道上冻裂的地砖,与十多年前相比,依然如故。
  城变大了很多,许多新楼。市面上,商贸更加繁荣。使我感到新奇的,是好些裁缝铺的出现,缝制售卖的,是将传统样式改良,掺入时尚元素的藏装,尤其是女装。还有时尚的美发店、手机店。
  住宿的地方也改变了。
  上回来,住的是夯土墙围出的一个院落,院中一座小楼,是县政府招待所。这一回,从西宁来的青海人民出版社编辑,按约定在县城外的黄河桥上等候,引我入城中,穿过大街进一小巷,是小区中的一家民宿。店主是一位年轻的藏族女子。并不宽敞的前台堂前,有咖啡与茶。有几架书可以取阅,也供售卖。上楼安放好行李,下楼弄点喝的。店主从架上拿出我的书,说有读者知道我来,已经在网上预订了,要求签名。书是汉藏双语对照版的《三只虫草》《蘑菇圈》和《河上柏影》一套三本。签了不止一套。
  以前,这样的地方,一些读过书的当地人对我有意见,理由是我对藏文化反思太多。上一回来这里,也有人或者激愤或者委婉,要与我论辩,说本地文化如何源远流长,如何优越。那时,我刚出版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在书中,我做了一点基本工作,即将这个神话传说中可以对应史实者加以强化,如果是陷入佛教高度模式化说教的,则加以扬弃。我更不愿意,神话史诗中的英雄主义精神,都被一古脑儿托付于、仰赖于天神意志的宿命观所弱化。他们会说,难道这一切都不是真正发生过的吗?于是,他们说,可是……但是……这些暧昧,这些态度,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绝不会只基于一种血缘身份,就肯勉强同意。这一回,这三本关注生态问题的书,有人愿意阅读,而不是要来辩驳,使人感到某种文化气氛的变化。有点高兴,不是为自己高兴,而是为我们大家。
  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我们有一个与大时代脱节的过去,但绝不会因此有一个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不同的未来。人类只有共同的未来,没有单独的未来。
  达日县城,西边一道山梁伸出,逼黄河转出一个优美的圆弧。
  黄河环抱的这片大草滩上,南岸的县城扩大繁荣了许多,但城中老格局还在,广场上还是立着珠牡塑像,当年在广场上看过中学生们表演传统的格萨尔藏戏。
  出城,那道逼东来黄河转出一个大弯的山梁,像一条长臂护住这座城市。山梁上,面向黄河的格萨尔塑像还在。我顺新铺的栈道爬上山梁,在格萨尔塑像前,面朝西方,日落的方向,瞩望黄河东来。
  太阳偏西。天上,一团团积雨的云团剧烈翻滚。云团之间,还是一片片蓝天。阳光给那些中心深黑的积雨云镶上道道金边银边。黄河水,就从天边缓慢流来,在两边一长列浅丘间的宽谷中,河水分出许多水道,纵横交错。道道水流,分散,又交织;交织,又分散。中间,许多沙洲,新月形,纺锤形,牛轭形,长条形,三角形,更多是说不上什么形,线条多变,把宽阔的谷地铺满。谷有多宽,河床就有多宽,这是非常雄奇壮美的景观。
  上一回来,站在这里,就有人告诉我,拍上游黄河,这里是出大片的地方。不止一个人在这里,拍得好作品,获得国际国内各种摄影大奖。我也拍下几张照片,没有当摄影家的期待,只为获取直观的资料,只为通过又一只眼,更仔细地观察。靠一只400mm的长焦镜头,视线远近,收放自如。拉近,使我不涉水便去到河中洲上,看到上面的植物,看到鸟。推远,更深刻地体会,如何是黄河之水,来自天边日边。
  地理学上,把这种样貌的河流称为辫状水系:多分支,宽深比大,散乱无章,变化迅速。
  辫流形成的原因,因为流量不稳定,暴涨暴落,也因为河水含沙量大,且不均衡。雨季到来时,洪水迅速拓宽河床,沿叫做深泓线的主流连续不断地堆积,形成许多水下浅滩。洪水过后,河流水位下降,那些浅滩露出,成为片片沙洲。沙洲与沙洲间是多股河水,忽分忽合,交织如辫。下一年,洪水期到来时,河道面貌又被重塑一遍。
  这种河流,又被称为游荡型河道。
  其中有些沙洲,堆积体高大,不再被洪水淹没冲毁,上面渐渐长出草,长出灌木,成为一个个绿岛。不记得了,当年河中绿岛是不是有眼下这样大的面积。但现在,我看到有几个绿岛,互相沟通,已形成很大的绿洲,洲上树林密布,从那绿色中带一点银白的亮光判断,是沙棘林。问旁边人,有人摇头,说天天看见树,但不知道是什么树。这倒是常态。但总有人知道。一个年轻人告诉我,是沙棘树。还说,沙棘成林后,这些年来,春天,白唇鹿会在生产期涉水去洲上林中生产哺乳。原因自然是借那些交织的河水,与岸上隔离,躲避天敌。生产后的鹿,要等小鹿健壮到可以健步奔跑后,才离开那里。如果再不离开,雨季到来,那里可能被洪水短暂淹没。
  现在,洲上已经没有鹿群了。它们已经上岸,去了那些平缓起伏的山丘地带。
  下山路上,看沿途的植被。斜坡上,草本植物众多。匙叶翼首花、棱子芹、黄芪、棘豆、景天点地梅……有这些能称名的事物,世界就不陌生,使人感到亲切。这些美丽的植物,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不止装点了世界,而且丰盈了这个世界。
  不是一个人了。一干人顺黄河而上,去十几公里外的格萨尔狮龙宫殿。
  那也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当时,那是一个朴素的所在。泥墙本色,里面供奉着格萨尔和他麾下的三十大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