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10月17日
打笼人
○ 王鹏程
  从1985年前后我记事开始,每年过了十月会(农历十月初十),那个打笼人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到村子里。
  这时节令已到初冬,但尚未落雪,天气也不算冷,树木凋零,万物萧索,只有柿子树顶挂着的几个采摘不到的留给鸟儿的红彤彤的灯笼般的火晶柿子,多少能给人一些暖意。十月的物资交流大会,掀起了生活的小高潮,成为春节前农人们最为盛大的节日:采买了各种生活用品,交易了牛马猪羊,吃遍了那条不长的小镇上的羊肉泡、炒锅肉、鸡蛋煮醪糟、油糕、甑糕,款待了亲戚友朋,在镇上的剧院过足了秦腔瘾之后,便背着鼓囊囊的猫脸口袋或蛇皮袋子,一脸幸福满足地散落到各个村子,真正地秋收冬藏起来,静静地等待着春节的到来。
  地里已没有农活。那时候城里也没工可务,农闲了只能待家里——这儿拾掇一下,那儿修理一下。热炕上睡得泼烦,屋里也憋闷,吃罢早饭,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村中心三面敞开的只有屋顶的碾坊,谝着闲传,抬着杠,顶着牛,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今年打笼的咋还没来?”黑毛问。
  “来了,你二舅正爬塬边坡呢!”长生笑着吱应道。
  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很快,大家都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你讲出五关斩六将,他讲吃米饭拉一炕。
  村口出现了一个黑影,缓缓向碾坊移来。
  “黑毛,你二舅来了!”有人喊道。
  大家目光都投向村口,望着那个移动的黑影。是打笼人。他的肩上扛着竹子和藤条,忽闪忽闪地走来。
  “来了?”“来了!”“来了!”……人群里认识他的,不断地打着招呼。
  “到门儿呢。”“歇着呢。”“谝干传呢。”……打笼人步履慢了一些,一个一个地回应着。他肩上的竹子和藤条有节奏地晃悠着。
  他进了熊熊家的门。那是他固定的落脚点。一会儿,熊熊家传出高亢的秦腔声,间杂着劈划竹子的刺啦刺啦声。
  听说打笼人来了,村民三三两两地涌向熊熊家。打笼人坐在院子中间,一边划着竹子,一边吼着秦腔《血泪仇》 —— “河南陕西都一样,走到处百姓遭灾殃,我不往南走往北上,但愿得到边区能有下场……”他个子不高,脸色黝黑,身体壮实,脖子后面插着烟锅。院子里笼起一堆火,上面放着茶缸,旁边的麦草软火烤着笼襻,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清香和罐罐茶的苦涩味。来了人,他也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和口中的唱词,只给个眼神表示欢迎。大家看他划竹子、烤藤条、扭笼襻。我们这帮小孩子更是稀奇,看着竹篾在他的手里欢快地舞动着,直到成形成笼。他偶尔也支使我们这些小孩子跑个腿,拿个东西,我们便屁颠屁颠地乐不可支。主人家不赶我们走或家里不喊我们吃饭,我们就能在他那儿一直待着——那时候我们都没有离开过村子,他带来了外面的异样的新奇的世界。
  打笼人主要打两种笼:一种用藤条,主要用来揽柴火、装粪肥,我们称之为粪笼。这种笼比较粗,但笼襻得结实,否则盛了重,笼襻容易抽掉;笼底也必得结实,弄不好就掉了底。打笼人这两点都把握得好,村里人完全信任他,因而村里的粪笼多少年都是他包揽的。
  另一种用竹篾打成的竹笼,比粪笼小,只有粪笼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大,主要放馒头(那时候老鼠多,馍笼都是吊在房梁上),或者老太太、小姑娘挖个荠菜或者捋苜蓿用,我们叫馍笼。馍笼要精致一些,竹篾要细密、平展、不扎手,这些打笼人都做得无可挑剔。并且他打的笼形也好,或扁或圆,格外精致,拎到邻村去,大伙都夸稀样。
  我们小孩子感兴趣的是他怎么划竹子、烤藤条、弯笼襻,看竹篾和藤条在他手中像跳舞一样成形;还有他忘我的呐喊式的南腔北调地吼秦腔,村里没有人像他那样一边唱一边干活。他干活的时候,几乎不与人说话。到了晚上,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他的第二职业也开张了。
  他会算卦。听说还蛮准。晚上村民喝完了汤,便往熊熊家拥。屋子里坐不下,便挪到院子里。他用指头拨弄着竹篾藤条,不时打量打量来人。
  “给谁算?”他问一声,黑色的牙齿咬住划竹子的刀子。
  “这个娃。”黑豆妈说。
  “长本颅(方言,指脑门儿),尖下巴,将来银钱不愁花。”
  “你看看我这女子?”雪芳妈说。
  “辫子搭到尻蛋子,丫鬟将来满院子,将来最少嫁个四个兜兜当官的。”
  “你看一下我这娃。”母亲来找我,冷不丁地指了指我。
  “这娃,头大没宝,脸大不方,眉毛黏着呢,将来没出息,是个打牛后半截的。”他手里握着烟锅,看着我说。
  打笼人算的这些孩子中,我无疑是最不好的了。母亲有些失望,脸上有些挂不住,喊我回家。
  打笼人觉察到了母亲的神情,在我们快跨出头门的时候,突然提高嗓门对母亲说:“妹子,算卦算卦,就是个说法,咱生不了个毛主席,还生不了个土八路!”母亲回头望了他一眼,表现出并不在意。
  这一年之后,打笼人再也没有来过。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打笼人如果还在世的话,应该快一百岁了。他当年给一个农村小男孩的卦语,估计他随说即忘了,但这个小男孩却记了整整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