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有点重男轻女,她对小舅最照顾,经常偷偷地给小舅寄钱。大舅和二舅都在国外,具体在哪个国外,张左也弄不清楚。那年头,国外不是什么好词,不是帝国主义,就是资本主义,因此大舅二舅仿佛都不存在,多少年来全无音讯。小舅在陕西宝鸡,外婆总说那地方苦,没有大米吃。张左上小学二年级,小舅全家来看外公外婆。那时候,只知道宝鸡很远,坐火车要几天几夜,小舅有个儿子比张左大一岁,外婆对这个孙子,远比要对张左这个外孙好,有点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了他。为这事,张左一直记在心上,觉得外婆不是很喜欢他。
外婆一直是和外公分房睡,张左记忆中,外婆和外公从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直到小学二年级,张左才开始单独在小床上睡觉,这之前,他一直都是和外婆睡。外婆对张左总有点不冷不热,经常抱怨这抱怨那,她喜欢给张左讲故事,讲狐狸精和女鬼如何勾引人。外婆说,这些故事你听多了,长大就不会再怕女鬼,就不会受狐狸精诱惑。张左后来才知道,外婆床头柜上常放的那本书,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因为“斋”和“异”是繁体字,很长时间不知道这是什么字。
外公家是一栋小楼,平时都住在楼下,楼上房间很矮,大人站直了,一伸手可以摸到顶。小时候,外婆知道张左胆子小,让他一个人上去拿东西。楼上有个房间,里面放着好几个大樟木箱,张左常常怀疑那里面藏着人。夏天开始的时候,要晒霉,要把樟木箱里的东西,都搬出来暴晒。一晒就是好几天,家中立刻狼藉,乱成一团。他们家有个小晒台,到了日子,小晒台上琳琅满目,放满各式各样衣服,有些衣服的样式非常奇怪,只有电影上的人才会穿。
外婆年纪越来越大,到后来,晒霉基本上成了张左的事,老太太只是在一旁指挥,这个应该放哪,那个应该怎么放。晒台太小了,张左就爬到房顶上去,在房顶上铺上报纸和凉席,这样一来,晒霉效率大大提升。外婆为了这个,不止一次夸张左,这是让她最满意的一件事,平时她很少表扬张左。对外婆来说,晒霉是一年中的大事,每年晒霉,外公和外婆都会有场口角之争,外公嫌麻烦,说她收藏了太多破烂,说她把钱都花在了这些破烂上。
2.外公魏仁
外公魏仁在张左印象中,一直是个有点派头的老头。在家里,喜欢戴个很滑稽的瓜皮帽。电影上的地主老财才会戴那样的帽子,平时很少说话,不是戴着老花镜在看书,就是在写毛笔字。到了晚年,眼神不济,他更多的时候,在听收音机。什么都听,新闻,评书,还有越剧和京剧。和外婆一样,外公很喜欢看戏,剧场里演样板戏,电影上放样板戏,只要有,都会去看。
张左对外公的生平所知很少,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事实上,虽然在一起生活,但外公不怎么跟张左说话,他和外婆也没太多交流。外婆有一次对张左发牢骚,说你外公这一辈子就像地主,就是个不知道劳动的地主,年轻时是少爷,以后就是老爷,天生要人侍候,我呢,就是地主家的长工,年轻时是供他使唤的丫环,老了就是保姆一样的老妈子。嘴上这么抱怨,对外公仍然无微不至,穿什么衣服,喝什么茶,什么时候休息,每一样事情都要安排布置。
离外公家不远处,有一家信托商店,也就是旧货店。“文革”中抄家物资会放在这里寄卖,外婆喜欢去这里淘宝,家中有两个樟木箱就是在这买的。还有这样那样的绫罗绸缎,各式各样的金属餐具,奇形怪状的盘子杯子。外公常穿的那件紫红长袍睡衣,也是在这买的。当年在成都避难,外公在中央大学兼课,外婆和几位教授太太打麻将,有位西班牙留学回来的教授,经常会顶替太太打上几圈,他当时穿的就是这样一件丝绒睡衣,他太太说价格非常贵。
外婆从旧货店买回来的这件睡衣,只花了两块钱人民币。外公先是不肯穿,说死人穿过的,他不能穿。外婆说什么叫死人穿过,真要是从死人身上硬扒下来,那才叫死人穿的,这衣服干干净净,一看就没怎么穿过,搁在当年,得要花多少钱呀,花多少钱你都不一定能买到,我是一直都想给你买这么一件,你又有什么好讲究,家里穿穿多好,现在这件等于白送的。张左一直觉得戴着瓜皮帽、穿着紫色丝绒睡衣的外公打扮太滑稽,再加上一副老花镜,显然与时代格格不入。不过外公似乎也喜欢这件睡衣,很快习惯了,天天都神气十足地穿着它。
不管天气如何,冷或热,只要是出门,外公必定是换件非常古板的中山装,上衣口袋必定要插上一支钢笔。张左印象中,外公除了看样板戏,几乎不出门。外婆说外公年轻时,穿衣服相当讲究,很挑剔的,不照镜子不出门。外公的爷爷开丝绸坊,城南有一爿很不错的门面,太平天国时遭到破坏,以后又东山再起,不仅恢复了往日的门面,还在上海开过一家分店。外公小时候确实是个少爷,不愁吃不愁穿,他开始读书识字之际,科举取消了,因此,虽然出生在晚清,上的却是新式学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