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我有限的词汇量里有个词语经常出现,虽然不会写,但其重量如同收麦一词,早已深深刻进我这个乡村少年的心。这个词语就是“斫柴”,等到后来我会写的时候,已经随父亲迁到了县城。
父辈们斫柴的地方叫槐山。槐山很大,沟壑纵横,漫山遍野都是刺槐和蒿子。冬里农闲时节,乡亲们把斧子磨得锃亮,带着干粮和水赶早就进了山,天擦黑才回来。一个个汉子黑瘦黑瘦的。
柴背回来,不比困难年代背回一袋粮食所获得的喜悦感和踏实感少。对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来说,粮食是救命的圣物。
柴在院子一角堆放得整整齐齐。再贫寒的人家都有一个“体面”的柴堆,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关中农村地区几乎成了一种持家勤俭的象征。家里没钱不觉得低人一等,因为大家都差不多,但若谁家里没有过冬的柴堆,或者柴堆一片狼藉,就会被村里人取笑。有句关中俗语“人倒势不倒”,说的是一种高贵的乡村精神,即作为一撇一捺的人不能因物质的贫穷而潦倒了。乡里人没有新衣服、漂亮衣服、丰盛的吃食、华美的屋舍,这些都能忍受,然而绝不能容忍生活的邋遢、精神的粗鄙。农耕时代的祖先们传承下来的生活美学,像流经故乡的那条河流一样,寂静流淌,优雅从容,穿越沟谷,向远方的大海奔流而去。乡民们心中也是有大海的,他们的大海就是干净地死亡,再破烂的衣裳也要洗净,就算生在黑暗逼仄的窑里,也必须以清洁的精神辞别人世。柴堆上流淌着的美学意识深深影响着故乡的精神,那是一种贫瘠的浪漫情怀,也许这与耕读传家的文化有关吧。
前面提到的蒿子,多少年过去了,还在野地里倔强地站着,有风路过,偶尔幸福地战栗。说幸福,是因为斫柴人闪亮镰刀的出现,它们终于可以离开旷野,住进寻常百姓家了。几万年在野的命运,练出了一身肝胆,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能活着,就挺直了腰杆,无语独对苍天。
“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蒿子种类繁多,我知道的有白蒿和艾蒿。初春时节,茵陈蒿可采来入药,携一身节气,带着大地的悲悯,走向天下药锅。到了四月,它就成了真正的蒿子,长高长硬了,口感不如刚冒出地面的鲜嫩,所以就少有人食用了。及至五六月份,其身价一再降低,角色转为乡野间最不起眼的柴。原来,我们曾经烧过的柴竟有如此辉煌的过去,当时年少无知,还一度嫌弃过它的丑陋呢。
艾蒿也能当柴烧,农村人管它叫艾。叶子香气扑鼻,端午时家家户户挂于门前以作辟邪之用。夏天,人们用它编成粗壮的艾绳来熏蚊虫,我们这一带俗称“火药”,大概是因其具有药用价值,又能燃之以驱蚊的缘故吧。农谚说得好:“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这个被孩提时的我轻视过的草本植物,柔弱身躯内部居然深藏着巨大的能量。
说到“艾”,还有个小插曲。我婆小名叫贠aiai,至于是哪个ai字,家里没人提说过。为避长辈名讳,父辈们没人把艾叫ai,我记忆里我们家叫它灸草。婆,一个瘦小的农村妇女,一生育有八个子女,她就像这毫不起眼的艾蒿一样,用自己的生命之火,给儿女们点亮了人生路上的灯盏。我高考那一年,婆突发脑出血,出院后就再没恢复过来,到去世偏瘫了十年。那些年,从未向生活低过头的刚强女人还是被病魔按在了轮椅上。临终前,她老人家瘦得只剩下了灵魂的重量,躺在炕上,像一件旧衣裳,更像一堆被风吹干的柴火。烧了一辈子柴的乡下人,大多数都会跟我婆一样,把自己这根柴没有一丝悲伤地还回祖先们世代斫柴的山野。
柴胡对于那时的乡里人来说也是一种柴,可以换钱过日子的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出生的农村娃都有过在山里挖柴胡的历史记忆。
试想,少年郎猫着腰子漫山遍野寻找柴胡的画面,那该是叫人终生难忘的乡土记忆。
柴,来自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是植物的生命轮回,更是人类的寂静火焰。
写下汉字——柴,等于写下乡土中国最坚韧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