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的甜,是舌尖一触便化开的爽利;枣儿的香,是混着泥土芬芳的清甜。可这颗红果从不是滋味的俘虏——在红枣之乡的岁月里,它早被揉进了乡愁的褶皱,更成了贫瘠日子里,一家人攥在手心的、活下来的指望。
枣儿甜,枣儿脆,枣儿香。秋日雨后,半红的枣儿缀在枝头,像一颗颗鲜艳的红玛瑙,把乡村的秋景衬得鲜活又温暖。我家脑畔上那棵脆枣树,是全村的“零食铺子”,结出的枣儿总比别处的更圆、更甜,脆得咬开时能听见清亮的响声。树荫下永远围着村里的婶婶、嫂嫂,家长里短的絮语裹着枣香飘远。这树名义上是我家的,实则早成了全村人的“共享天地”,谁都能随手摘几颗解馋。
我放学回家,总先往枣树上爬。坐在枝丫间大快朵颐,直到肚子鼓得溜圆,才想起给外婆摘一兜。回家后自然吃不下饭,外婆总念叨:“娃娃,生枣吃多了要胀气、肚子疼!”我偏不信,直到有次疼了一整晚,才老老实实记了教训。
真到打枣的日子,整片枣林红得晃眼,像铺天盖地的火海,烤得庄户人家的心火辣辣的。天刚亮,一家人就揣足了劲儿往枣林去:爸爸扛着六七米长的棍子,只见一棍敲下去,枣儿便“哗啦啦”落满一地,像红色的冰雹砸在黄土上;我和妹妹跟着妈妈,圪蹴在树下用筐子装,指尖被枣刺扎了也顾不上揉。捡得久了,腿麻腰酸,我们就顺势坐在鼓鼓的蛇皮袋上歇口气,屁股挨着枣儿的温软,手却没停,还在扒拉着脚边散落的枣子,半点不耽搁活儿。一筐接一筐,一袋连一袋,等攒够一架子车,爸爸就拉着毛驴送回家。捡枣、送枣,送枣、捡枣,循环往复直到掌灯,妈妈才急忙赶回家做饭,我和妹妹则留下来收拾散落的工具,把一天的热闹轻轻拢进暮色里。
生于斯、长于斯,作为红枣之乡的孩子,我见惯了枣树从开花到结果,也看着枣儿成熟后被装袋、运走,像“远嫁”他乡。除了鲜食的脆枣,更难忘的是木枣——那是家乡人的“救命粮”,也成为黄土高原上具有韧性的馈赠。每年秋天打下的木枣,是家家户户的指望:卖了钱能实实在在地撑起一家人的日子——能请匠人来箍新窑,让黄土垒起的屋子不再漏风漏雨,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才算有了安稳的根,从此不用再体会“猪狗都有窝,自己却无家”的窘迫;能去集市上挑件结实的木柜、添张平整的饭桌,让空荡荡的窑洞渐渐有了烟火气,与灶台、土炕相映成趣;能买上几头壮实的猪娃、一群蹦跳的羊羔,猪粪能肥田,羊群能产毛,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心里就揣了份来年的盼头,这是黄土高原上最实在的循环生计;能把一沓沓零钱仔细叠好,塞进布兜里,为孩子攒下学费,盼着他们能背着书包走进学堂,走出黄土地;更能填补日常的窟窿——油盐酱醋的短缺、老人头疼脑热的药费、亲戚邻里的人情往来,那些躲不开的份子钱与应酬,全靠这笔钱兜着底,不用再为了面子“借钱比排场”,稳稳撑起一家人一年到头的大事小情,让日子过得有奔头、不慌张。
风里的枣花香、枝头的红玛瑙、打枣时的“哗啦啦”声,早随着年轮刻进我的骨血里。那些靠木枣换来的窑洞、养壮的畜禽、攒够的学费,那些围着枣树的烟火气,让“红枣之乡”四个字不再是地名,而是藏着我半生温暖与底气的根。如今再想起枣儿,舌尖的甜香依旧,只是多了层化不开的、关于家与岁月的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