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过一个甲子,除了孙二娘的人肉包子,我几乎尝遍所有馅料的包子。不论是荤是素是甜是咸,它们都曾光顾我的肠胃,香味停留几个钟头便渐渐消散,一两日后更淡,再过几周,终究化作泥土的养分,滋养田野间的蝶蜂牛羊。
但,有一个包子在我的味觉中萦绕了五十多年,经过反复品咂,盘踞成了一种生理记忆,之后的任何包子都相形见绌。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温饱问题依然是每一个家庭的心头石,我家尤为严重。哥哥弟弟们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我夹在中间,被“架空”的概率极高。不同于男孩子们到处搞吃的,我经常去外婆那里蹭吃蹭喝。外婆家距我家仅五百米之遥,可谓抬脚就到。
大部分情况下,我不会白跑一趟。我声音甜甜弱弱地叫一声:“外婆——”外婆就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站到方椅子上,从挂在楼板上的柳条筐里往外摸索。不是一两根红薯干,就是两三片柿皮。有时候,还给我摸出一个柿饼,或者一个核桃。受潮泛霜的红薯干又甜又有嚼劲儿,里里外外泛着半透明的糖色。挂了霜的柿皮、柿饼,甘甜度增加了许多。那一层雪白的糖霜粘在嘴唇上,过一会儿,伸出舌头舔一下,足够回味一整天。也许,你会问:“既然如此美味,外婆为什么只给那么一点儿?让你一次吃个够,不行吗?”
外婆有七个儿女、二十二个孙辈。每年准备的红薯干、柿饼、核桃等,她全部留给永远吃不饱的孩子们。即便如此,还时常担心不够吃。路远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只有在重大节日来外婆家时,才能吃上这些珍贵的零食。当然了,也不是让他们尽饱吃。一人一个,不多不少。我拿着分给我的那一个,心里头一阵窃喜:我比你们都强,隔三岔五的,就能来吃一个。
人常说:“吃惯了嘴,跑断了腿。”在饥肠辘辘的年代,我差不多每天都去外婆家。有一天,外婆竟然给我吃了珍馐美馔般的食物。
深秋的傍晚,上午那一碗照得见人影的苞谷糁早已消化殆尽。母亲还在缝纫机上给别人做衣服。我明白,晚饭肯定没有着落了。我时而碎步走,时而小跑,不知不觉就到外婆家了。
外婆见我来了,先在灶台上摸到火柴,点亮煤油灯。紧接着,外婆把方椅子搬到一个较精致的竹篮下面,又在方椅子上放了一个小圆凳。外婆摇了摇小圆凳,试了试稳定性,然后小心翼翼地先爬上椅子,再踏上小圆凳。等她的小脚完全站在圆凳上时,她的呼吸声明显急促起来。
“玛瑙,把凳子扶好……”外婆颤声对我说。
“哦,我扶着。”回应的同时,我在心里责备自己太没眼色,太不懂事。
等外婆摇摇晃晃下到地上时,她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密集的汗珠。油灯的微光经汗珠反射,仿佛成百上千束灯光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土屋。
“给你外爷蒸了几个油渣包子,你吃一个。”外婆喘着气说。
我握着白生生的包子,愣住了。那时候,连苞谷面馍都不能常吃,纯麦面白馍更是梦里才有的味道。我咬了一口包子,油渣又脆又香,肉的味道激出了满嘴的馋涎。我又咬了一口包子,油润筋道的萝卜干越嚼越有滋味。
“外婆,油渣太香了。萝卜干咋这么好吃的?”我吧唧着嘴,问。
“那是你二舅结婚时,席面上剩的油渍萝卜,里面调了味。我晒干了存着。”外婆耐心地回答我。
“太香了——”我撒腿就往家里跑,想尽快告诉哥哥弟弟们,外婆家里有非常美味的油渣白面包子。
当我百米冲刺般跑进家时,却发现哥哥弟弟们不在,他们去河堤上摘石榴了。我难以抑制心底的兴奋,把这个天大的好事说给了母亲。
没想到,母亲哐一声关上了门,说:“谁都不准去!你外爷年纪大了,你外婆给你外爷蒸了几个包子,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你们几个饿死鬼去了,三笼包子都不够吃。”
从那以后,母亲对我严加防范。既不准我有事没事往外婆家跑,要吃要喝,也不准我把吃油渣白面包子的事讲给哥哥弟弟们听。“你再多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母亲威胁道。
就这样,外婆的油渣白面包子嵌进了我的记忆。后来,我结婚生女,母亲也升级做了外婆。比起对我的严苛管教,母亲对她的外孙女百般宠溺。一举一动中,时不时透出我外婆的慈祥善良。
一转眼,我也成了外婆。当大孙女为繁重学业与她妈妈吵闹时,当小孙女在该睡觉的时候仍然玩兴不减,我的耐心就面临挑战。然而,每每此刻,外婆给我拿油渣白面包子那一幕就呼地一下浮现眼前,示意我静下心来,包容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