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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09月26日
水盆之王
○ 王 飞
  澄县北埝上的槐树还没发芽,王学忠已经蹲在自家门墩上磨刀。四月的风从八支渠吹过来,带着去年冬灌的潮气,把他的蓝布帽子掀得一翘一翘。刀是祖传的“二长一短” ——长刀宰羊,短刀剔骨,长刀切肉,短刀刮膜。磨石在脚边画出一道月牙,水迹里浮起半个县城的灯火。
  那年他三十出头,却能把一条羊脊骨拆成十二节,节节不带刀痕。棚子搭在四路口,帆布是回收的军用帐篷,白天晒得发白,夜里透出灶膛的红,像一面鼓胀的帆,载着澄城最早的一锅羊肉汤,悄悄驶进改革开放的黎明。
  国营饭店的灯熄得最晚。
  王学忠把“杨师”请出来,要先穿过端正街的门店,然后再穿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巷子,巷子边的石子缝里开满了粉红色的喇叭花。杨更申师傅国营食堂的工作服还没脱,衣款陈旧却异常整洁,领口洗得发亮,像被岁月镀了一道光。两人钻进帆布棚,棚顶吊着六十瓦灯泡,汤晕把灯光晕成毛玻璃,照得人脸像浸了水的年画。
  一瓶“高脖西凤”,一盘油炸花生米,锡壶在炉膛口烫着,壶嘴吐白龙。
  杨师先呷一口,舌尖抵住上颚,发出“嗒”的一声,像给老汤点泖。
  “学忠,你闻——”
  王学忠闭眼,花椒的麻、良姜的辣、草果的腥、丁香的苦,在鼻腔里交织流淌。“汤分三层,油、水、骨。油要金,水要清,骨要白。”杨师用筷子蘸酒,在案板上画三道:最上一道是月,中间一道是眼,最下一道是雪。
  王学忠把这三道记了一辈子。每天早晨的五点半,王记羊肉馆的汤就开了。帆布缝透出白雾,像有人在里面抽烟,抽的是羊骨、桂皮、老咸盐。外面三四个人,攥着刚领的工资——毛票叠得比刀还挺,走到案板前。
  “王师,三个肥瘦,一个纯瘦,都加点血和肚子,给肥瘦切片油肠!”
  王学忠拉长尾音:“乡党,你来了,哎呀,刚开锅。”刀下肉片薄厚均匀,有菱形的、方块的、长形的,搭配完美。两毛五一份,碗里堆得高高的,他随手再添了两片羊杂,让人感觉满意实惠。烧饼是现打,澄城面粉厂的“特一粉”,加酵面、引子、碱水,揉到“三光” —— 面光、盆光、手光。董寅老汉打馍敲那几下擀杖攒劲得很。敲完用掌心在案板上一按一揉,饼坯便生出漩涡,像洛河里的回水。再蘸一把芝麻盐,星星点点,贴到炉膛,烤到焦黄。麦香和肉香两股香在棚里融合一起,那叫个绝。老汉拍一下手,快速从炉膛夹出一个烧饼扔到案上,烧饼中空、金黄、酥脆。
  “端肉!”一口下去,先是饼的焦香,再是肉的鲜香,最后是汤的清香,像三场戏同台,锣鼓点敲在舌尖、鼻尖、心尖上。
  送来的羊是“同羊”,尾巴像棉帘子。棚后立着像单杠一样的架子,挂了五六副肉序子,小徒弟把送来的羊“嗨”的一声挂在了序子上,就开始剔羊、大卸八块。抓紧时间还要灌肠、烧羊头、洗羊肚、劲羊血,整整得四五个小时。
  整理完毕,要把案板刷三遍:第一遍用热水,第二遍用碱水,第三遍用清水。天快亮时,捞肉整骨,把棚子收拾得立立正正,刀归架,勺归钩,连炉灰都拍得整整齐齐。
  每年的九月十三古会,棚子外都排起长龙,王学忠衣服外罩了一件的确良白褂,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两条青筋,像爬在骨头上的老根。他先撇油,汤勺贴着汤面走,把明油盛进瓦罐,数小时后就会变成像玉一样润白;再吊汤,加入羊骨,纱布包裹着十几味中草药沉到锅底,文火咕嘟,汤缩一成,味增三分。据说古会上最多一天卖过十三只羊。
  茜女从小在棚子里爬。长凳是她的摇篮,面团是她的橡皮泥。五岁能擀饼,七岁能切肉,九岁会品汤,十来岁就有了美食天赋。王学忠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把汤勺往高处的钩上一挂:“女儿家,莫碰腥。”
  王学忠端起碗。他轻轻吹一口,汤晕就像月亮碎了又合上。喝下一口,喉咙里走过一条渭北高原的河,河两岸是杀声震天的集市,也是麦苗返青的田野。
  “爸,味对不?”王茜问。王学忠不答,只把碗底朝她一亮——一滴不剩。那碗底刻着一行小字,是他当年用钉子偷偷划的:汤是活的。
  而今,王茜在西安一处幽静之处,继续着她的“大唐水盆记”,不为营利,只为健康,传播文化,心淡茶香。徒弟建利也在澄城开了羊肉馆,把学忠师傅请回到店里坐镇。年迈的师傅每晚依然要把汤勺挂回高钩,那一刻心是甜的。月光从门缝照进来,像岁月趟过了那四十六年的时光,照到了老先生脚边。他看看那块写着“非遗传承、匠心永具”的牌匾,心里暖暖的,眼睛微微带着光——两代人一碗汤,老汤又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