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里藏匿着阔大的世界。
家里有一方露台,刚好作花圃。植物在此驻扎下来,努力向上攀援,呼吸相传,绿色互染,花色交织。我渐次喜欢,渐次沉迷,饱吸花圃流动的静谧,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纷繁的街头,奔驰的列车,无止尽的日升月落,都是宏大叙事。植物不同,它们据守一隅,远离纷争与喧嚣,瞩目枝叶细节,静默地发出巨大声响,随春秋流转,徐徐展开整个隐秘世界,在人群之外烛照人心。
每天我都要在这12平方米内兜兜转转,即使不动刀动锄,也必嗅嗅看看,摩挲那些或翠或墨的绿,也许猛不丁就有一棵芽冒出,让人惊喜。
花圃里的花百十盆而已,算不上层层叠叠,倒也错落有致。南边晒不上太阳,就养兰类、金钻、苔藓、发财树、龟背竹、花叶芋、波斯顿蕨、袖珍椰子。北边阳光直射花架,就养芦荟、铃兰、长寿花、太阳花、三角梅、天竺葵、大小木槿、金枝玉叶。
其实在初期,花圃里只养了绿萝和连线草。这两种花只需要浇水,水培连线草甚至哗地倒盆水进去即可。在那之前,我的观念是玩物丧志:花花草草随日月流转,岁有枯荣,与人何干?务弄花草,可不就是打扰那些生命,耽误自个时光吗?有志的人必然向更高处寻找生命的价值。
每天晚饭后到晚上9点之间的两三个小时,我给这些草木的。绿萝是从单位抱回的,连线草是朋友赠送的。朋友说,你的屋子太素。
素,当然不仅仅是指没有花草。我的房子装修是极简风格,刷白,石膏线、吸顶灯而已,住进来十几年,连一幅字画都没挂。某次,朋友们去一书法家会客厅雅集,把盏言欢毕,重头戏登场:请书法家题写书斋名。作家们舞文弄墨,自然都有一个书斋梦,大的当如乾隆皇帝的倦勤斋,阔大华贵,青史留名;小的自比刘禹锡的陋室,也可有仙则灵 ,慰藉自己。书法家整理了桌毡,铺展开宣纸,镇尺压了,略略沉吟,三尺轩、柴禾园、守拙斋、雨雁房、快活林等字,或浓墨重彩,或字笔飘忽,或质朴纯稚,或灵动俊秀,一一浮现眼前,每写完,大家掌声大作;等墨干,又必合影留念。到我,我说自己高中时就请人刻了三个字,许愿日后若能有一间屋子写作,当作斋名。书法家问哪三字,我报:殁欲室。书法家惊愕搁笔。在我看来,人生之苦,大多来自欲望太炽。人心如火之势,愈燎愈烈,哪里会有尽头?因而灭人欲方能存人心。而在书法家看来,他年过六旬尚意气风发,我不足知天命之年,反倒不与世争,这不是躺平摆烂吗?或者在他内心还有一层意思并未点破,有的人实则张力满盈,却曰持荆守拙,示人以谦;有的人小人戚戚,却“厚德载物”高悬明挂。你明言“殁欲”,实则饱暖思淫欲耶?
聚会完,书法家在次日特此撰文,意即碰到一个奇人,书斋取了一个怪名,难听至极,为平素所鲜见。
其实这三字虽早,于
我却日显重要。因为工作性质,加之皮羞面软,平日里应酬很多,一群人今日聚食,明日会喝。哪里有说不尽的知己话,聊不够的奋斗事?这时往往笨想,没有吃出来的朋友,只有同干事的路人。所谓志同道合,杯茶只语足矣。
就如这花草,唯水、阳光、空气而已。
稍长,我把绿萝的藤蔓剪断,截成一寸许的段,一段一叶,一半插入水瓶,水培;一半埋入土中,土培。等到月余,生出细白根须,发出锥状嫩芽,再把它们移栽到白色花盆,沿墙吊了一圈。若是到春夏,当然满墙的绿藤,一片生机盎然了。
连线草却不必等待那么久。这种又叫铜钱草、金钱草的植物,生长极快,一日便是一个模样。朋友赠我时,它仅只一个小盆,十几茎叶。两个月后,藤蔓沿盆边疯爬,叠叠层层,互相穿插,呈麻花辫状涨出水面。而盆上,茎枝林立,密密麻麻;叶片圆圆,挤挤挨挨。内圈的叶子为了争取阳光,不惜俯下身子,硬是从茎干缝隙斜插而出,向下伸展,叶片在脖颈处再拐弯向上。
我便把连线草整盆提出,理出藤蔓线条,重新排列置放在废轮胎切成的弧形花盆里。一盆水吸干,轮胎里长满了绿芽;两盆水后,茎干似箭,草叶如盖;三盆水完,几段黑色的轮胎上空,俨然绿色森林。
现在,我又在鱼缸里投进连线草藤,草吸水,鱼吃草,粪养根,把鱼缸变成自给自足的循环系统;在吊盆里浅埋藤根,拨出藤尖在盆沿下垂,让连线草节节生长,悬挂成绿色瀑布;在文竹椭圆盆的另一端,埋上连线草,南边是文竹纤巧针叶似云,北边是连线草圆叶如玉,温润青翠。
时隔30年,我终于在这方寸之地挂出了斋牌:殁欲室。在这里,每晚9点开始写作前,我都会巡视每一盆花草,看哪里又顶出了一片新芽,哪里还藏着三两朵小花。一巡视,就是几个小时。
少赴宴席,多观自然,心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