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峡中黄河
1.黄河深峡
该离开了。
离开龙羊峡库区,公路盘旋着沿陡峭的山壁上升,一直上到高原的顶部,海拔三千多米的东面。
这里,地势微微东倾,正好迎住湿润的东南来风,使得降水比其他地方充沛一些。标志当然是视线所及处,高原面上青碧连天的牧草。草甸上还四处点缀着茂密的灌木丛。不是柽柳之类的耐旱植物,而是喜欢湿润和草甸土的绣线菊和窄叶鲜卑花,还有岩生忍冬。
未及知道这片广大湿润的草甸叫什么名字。
穿过草甸的公路有点长,有点空旷单调。我睡着了。因此没有看见随时会从路边一闪而过的路牌。
全中国公路两旁的路牌都一样。绿色的标志地名,如果变成棕色,则表示那个地方是一个旅游景点。我并不十分热衷去某一个景点。我喜欢所有的土地,所有河山。只要让我看见想看见的什么,或者未曾预想,却突然发现未曾有过的发现的一切地方。
等我醒来,那片广大的草甸已经消失了。
车行驶在坡度很大盘山路上。车在下山,正在扎进黄河切出的深峡。
现在,我们还在深峡的高处,土石间还有植被,茎干有点木质化的成丛高草,多刺的灌木丛。那些乱蓬蓬的枝叶间,野蔷薇和铁钱莲正在开花。野蔷薇是白花和红花。铁钱莲是黄花。天仙子叶片宽大,托出一朵朵布满斑点的紫色花。
到峡谷半腰,植被消失了。四周都是壁立的黄土。这些泥壁,质感与颜色都很僵,很板,似乎不含有一点点有机质。使它们稍有表情的是风蚀的痕迹,是降水冲刷的痕迹。有些壁脚,堆积着崩塌下来的土块,依然颜色僵死。
这是高处的湿润季风下降不到的地带,也是谷中水汽蒸腾不到的地带。在这样的地带,我宁愿看到岩石,岩石至少具有某种纹理。在水下沉积的纹理,在地质运动中扭曲错动的纹理。至少可以从那些纹理中感受到时间,感受到地球塑造自身的力量。
且喜红色的土壁与岩石出现,丹霞地貌,色彩深浅变幻,纹理巧夺天工,即便那是一个沉寂凝固了数千万年数百万年的世界,那些纹理与色彩,也记录了一个曾经生命勃发、生气勃勃的过往。
一面蓝色路牌迎面扑来,上面标示距下一个目的地的准确里程。
那是我数度到达过的地方:贵德。
一个至少从两汉以来,名字就不断闪现在史书中的地方,一个有温泉的县城,一个河边有着白杨林带,河岸上竖立着形制古老的水车的地方。
只不过,以前去贵德,都不是从这个方向。
是从西宁翻越拉脊山,穿过深红浅红的丹霞沟谷。
现在,我们也行在这深红浅红交替的深谷中了。
谷底,因为一路又接纳了众多支流,黄河水势比在同德,比在龙羊峡段,更加深沉浩荡。山谷狭窄的地方,河水湍急奔涌,波浪起伏。山谷一开敞,河床变宽变平,静水深流,立即变成一派平和的模样。两岸的平展台地,沃土深厚,树木成林成带,掩映村庄田野。绿水、绿树、绿色庄稼地的田野。有人类学家说,人类本能地喜欢绿色,不仅是因为平和中满含希望。更在于生命,包括人的生命起源的水是绿色,生命起始发育处的植物界也以绿为基色。这种喜爱不用附加任何意义,这是由基因所决定的。
这些绿,合音而奏,构成生命壮大宏丽的交响。
下到河谷底部了,公路顺黄河延伸,距河水时近时远。这里,已经是多个民族共居的地带。绿树背后,闪过佛寺的金顶,闪过清真寺顶上的银色新月。
某一乡的小镇旁,出现了许多蓝色顶子的活动板房,周围停着施工机械。打听一下,和猜测的一样,是新进驻的工程队,正在黄河上建设新的梯级水电站。
夕阳西下时,又一个两山逼近,河道收窄处,停车向西,向黄河所来的方向瞭望。不懈的水流,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锲而不舍把峡谷加深拓宽,在深厚堆积的土层和层层叠叠的岩石中间。
黄河从两千多公里外,我还未能抵达的源头蜿蜒而下,从草原上的涓涓细流,壮大为这深峡中的滚滚波涛。
从地理成因上讲,情形并不真是这样。
2.黄河生成史
十多年前,汶川大地震时,我与一个叫范晓的地质学家有过几面之缘,他讲地震,讲地理地质构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从此,便爱找他的文章来看。这一回,行前,就专门查看了他讲黄河生成史的文章。
河流发育成长的基本方式,原来不是从上往下,而是溯源侵蚀,也就是由下游向上游逐渐侵蚀扩展。下游的河水侵入到高地下方,软化掏空,使之崩陷,再向下搬运,如此循环不休,向上游发展。
在此之前,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想当然地认为,既然今天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那水往低处流,其形成过程就是一个从上往下深切,冲破群山阻隔的过程。原来,其过程却恰恰相反。
经新中国地质专家长期考察研究,已经清晰描述出一部历时一百多万年的黄河生成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