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善于将自然和人生艺术化、趣味化,所以小小一方天井院落,能引起这位画家如此丰富的感受,简陋素朴的山居,被描写得这样空灵疏荡,流动变化,境界毕现。主观与客观、景物与情感由相互外在的感应交会,发展到相互内在的融契渗透,体合妙有。
古代士大夫文人喜尚别号,玩出许多花样,寓有许多寄托,这本身就需要一个散淡优雅的艺术心境,是急功近利、营求琐务者无暇顾及和无法赏识的。比如宋代的欧阳修别号“醉翁”,就是因他曾任滁州太守,常到琅琊山间饮酒,山僧智仙乃建醉翁亭,欧阳修撰《醉翁亭记》,亭以文名,文以人传,欧阳修的“醉翁”之号,也众人皆知,作者是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寓意。他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并著《六一居士传》,他曾说:“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道出作者心中的散淡闲适。北宋时期的另外一位词人张先,词中有“ 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均系佳作,为世人传诵,因连用“三影”,故自号“张三影”。又因词中多写“心中事”“眼中泪”“ 意中人”,故号“张三中”。在一个小小的别号中也表现出士大夫文人流连诗酒、寄意佳人、风流自赏的情趣。
命名中多用田、园、湖、海、村、谷、陵、原、山、川等自然景物和表现隐逸恬淡思想的遁叟、志圃、野夫、布衣、山人、野人、渔者、樵夫等词语,也反映出中国人对自然的特殊感情。在中国文化中,人被看作自然的一部分。如果说天人合一、物我无间,人与自然的脐带永远未剪断,给中国的理论科学和实验科学造成了先天不足的话,那么,它给艺术和美学却开辟了无限广阔的境界。儒家的“以物比德”思想,使人们从伦理道德的观点去看自然现象,把山水看作人的某种精神品质的表现和象征,揭示了人与自然在广泛的样态上可以互相感应交流的关系。道家的悦山乐水、“玩物畅神”,说明自然对人的感性作用,能引起人的生理快适和心理愉悦,在感悟自身中求得永恒,在观赏自然中获得超越,心凝形释,身与物化,既悠然意远又怡然自足。文人士大夫在现实行不通时就滑向对精神的追求,在社会上不能兼济事功时,就扑向大自然的怀抱,把自然山水作为自己的第二情人,向她倾诉和宣泄自己的胸中块垒。这种心理,除了学人们所论,是全身保真思想的流露,同时也包含着对物欲的摆脱,对理想人格的羡慕追求,对自由境界的向往。命名中多用自然景物,实际上就隐含着苦难而懦弱的文人士大夫,在功名仕途无望或者忧患宦海风波反复多变的情况下,将田园丘壑作为返璞归真的乐土,追求人的自然化,希望能自由地表露自己固有的天性,这无疑是一剂舒络散,能抒散命名者内心的瘀痛,使他们进入宠辱皆忘、痛苦俱消的致幻境界,在心理补偿的过程中,获得维持生存的新的精神平衡。
如果说,人类发明了姓名这个区别性符号,将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那么,中国姓名文化中多用自然景物的概念命名题号,就透露出文人士大夫又试图从审美上回归自然生态的无意识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姓名不仅是个体的区别性符码,而且是刻写了深厚民族历史的文化芯片。
当然,对姓名文化意蕴的把握,也不能代替对姓名进行全方位的认知。《庄子·外物篇》曾说:“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认为在获得内涵和本质之后,可以抛弃形式。实际上,离开现象无所谓本质,离开形式无所谓内容。两者密不可分,显微无间。何况现象比本质具有更丰富的广延性和多方面的可能性,对姓名这种生命的表象,与其中所蕴含的文化心理亦应当作如是观。
四、指号功能的转型
从人文到数据
从古典时代走向现代开放社会,在称谓使用上也有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费孝通在分析传统乡村社会时曾提出这样一个现象:
你不妨试一试,如果有人在你门上敲着要进来,你问:“谁呀?”门外的人十之八九回答你一个大声的“我”。这是说,你得用声气辨人。在面对面的社群里一起生活的人是不必通报姓名的。很少太太会在门外用姓名来回答丈夫的发问。
另外一位社会学家郑也夫进一步剖析,封闭社会中使用代词称谓,如何一步步地变成了使用“贵姓大名”,使用自我介绍,使用名片:
帕默尔说:“语言现象也反映出人的另一特点……求经济省力。在正常情况下,说话人将满足于使用为传达自己信息所必需的最小力量。”(帕默尔,1936:85)在一个封闭、缺乏流动的社会中,大家都生活在亲属和熟人的小圈子中,其中一人只要拉长了声调“嗯”一声,或喊叫一声,周围人就知道他是谁,于是一个单音字(“我”)成了省时省力又亲切和蔼的最佳选择。社交圈子一大,即使人数不过二三十,要从音调判定正身就已经太难为人了;而一旦“生人”或不常往来的人频繁登场,“我”就失效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