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常的杂货店，惯常的购物路线——像某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故事开篇。绕过烟酒区，绕过冷冻区，我咚咚的脚步声如一串迅疾消逝的音符。
　　常常的，购物途中的我，借由记忆的导航。生活已入轨，数千次按下了循环播放键，常购的一定会复购，而尝新，无所谓。
　　在成套的熟练动作中，有一个略显赘余的细节，那便是：我的脚步时而会停留在发饰架前。奔五之年，我依然难以抵抗蝴蝶结的诱惑，仿佛我把少女心，遗落在璀璨的钻石与缤纷的丝带之间。
　　年轻时长发及腰，如今日益难以维系那份伺弄的心情，头发越剪越短。暑假冲动跑去染发之后，常有断发飘落粘附在肩头、在肘弯、在腕间，叠加开学工作的重压，我的烦躁升级，想着该去超市买一瓶护发素，改变一下受损发质枯脆的症状。
　　就在这护发的一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我，鬼使神差般走进烟酒区，先是侧身弯腰，以一种少有的古怪姿势盯着一排洋酒看，而后不由自主地取下最小最小的一个啤酒罐，将它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我感受着掌心的凉，惊讶于“咕咚两口饮即尽”的容量。摩挲良久，茫然间不知我心将欲，只好将它轻轻送回架上。
　　我的脚步迟疑，临走前再深深看了一眼陈列饱满的货架，西柚红、葡萄紫、柠檬青、琥珀金……各种娇嫩又不失清新的液体，在灯光映照之下，清爽的愈加清爽，魅惑的愈加魅惑。深蕴其中的花香、果香、奇异香，丝丝缕缕的销魂滋味，汇成瑶池琼浆的想象。我突发奇想：不如每一种买一瓶回去，几十上百种，每天尝一个口味，岂不是乐翻了天？
　　一念迸发，如烈马脱缰。瞬时的兴奋，似烟花咻地升空。一炸、一惊之后，火花难以为继，渐渐湮灭。我敏锐的大脑已然察觉到偏差：幼稚了吧？愚蠢了吧？买一堆酒和饮料回去？就你？习惯性的自我规训，使我快速从幻想中清醒了过来。
　　大脑跳跃式地推进：假如有另一个人了解我此刻疯狂的想法，他会怎样写我呢？
　　记得美国作家弗林·贝里分享过他的创作经验：创作小说时我总是带着我笔下的角色去食品杂货店购物。我喜欢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想象我的角色会买些什么，如此可以深入地了解角色，从而在小说中更好地塑造他们。
　　弗林·贝里的经验甚妙，现成的角色，今晚就写我了。写自己我可以毫不掩饰，也毫不留情。
　　这是一个饮食自律到极致的人，佳酿、香茗、甜品、水果，但凡带点诗意、口感美好的东西均与她无缘。皆因长着一副病弱的肠胃，她的饮食禁忌不胜枚举，多年来活成无趣少欲的样子。她沮丧的时候会怨老天不公，只是怨归怨，她重塑不了基因，也重启不了人生，只好认命。一贯的低眉顺眼，四季心如止水。
　　给购物中的自己把把脉，对了，今晚格外反常，突然间对酒的迷恋，莫不是压力的火山在寻求一个出口？人在职场，无助无奈的境遇，像一条勒紧脖颈的套圈……我看到货架前那个手握酒罐，眼神飘忽的中年女人，心里一阵感慨：她是被压变形了。
　　人的变形，是一种文学的想象，最典型的艺术形象莫过于格里高尔·萨姆了。文学巨匠弗朗茨·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以开创性的手法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变形记》开篇的这句话，是世界上被引用最多的经典开头之一。
　　格里高尔来不及思考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却陷入生活的焦虑之中。赶不上7点的早班车怎么办？即使赶上了也已经迟到，逃不过老板的大发雷霆。如果自己丢掉工作了，父母欠的债怎么办？家人的生活怎么办？
　　变成甲虫，却仍然想着要工作，对于格里高尔来说，他究竟是人是昆虫，这一问题远没有活着来得重要。他的人生不能懈怠，也不允许出现差错。工作5年，一次病假也没有请过，这是被扭曲了的生命形态。
　　反思自己，工作一丝不苟，生活严格自律，像是被什么驱赶着，奋力向前，又像是徒劳无功的挣扎，几十年原地转圈。生活中好些客观、主观的问题悬置多年，无力求解，疲惫与焦虑常常来袭，在某个货架前陷入失控的精神世界，真是可悲！
　　凡人如我，逃避不了舔舐伤口的悲情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