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号召“深挖洞、广积粮”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在西湖边的宝石山上挖防空洞。防空洞的洞口在宝石山西面,现曙光路东侧某片老住宅区的里面。
记忆中,当年在梧桐荫蔽的曙光路东侧,有一座公交车站,公交车站旁,有一条进入树林的黄泥小路,黄泥小路旁,还有一条清水盈盈的排水沟。沿着寂静的小路往里走约百来步,迎面就是四面围墙的工棚小院。进入敞开的院门,可见院门内左手有一棵大香樟树,香樟树左面有一排朝南的平房,第一间是厨房,后面是几间工具房,院门右手是一排工人宿舍。两排房子中间是一片长方形的水泥空地。空地上有晒着工服的晾衣架,还有两条较低矮的长条凳。空地最东面,有一堆长着野草的碎石瓜子片,印象里还有一副生锈的杠铃。
防空洞在工棚小院外不远处的山脚斜坡上。还记得那年夏季的每个清早,当我被早起的父亲从他那张一米二宽的行军床上叫醒,父亲就将一碗白粥、二只刀切馒头和一壶牛奶放在门前靠窗的桌子上。在那间宿舍窗下,每次父亲坐着陪我吃完早饭,就戴上安全帽和棉织手套,然后推着那部装着洋镐的小推车,和工友们一起出发,去那个上部为圆拱形的防空洞深处,开始新一天的挖掘。留下不谙世事的我,和一个个漫长的白昼。
记不得是第几次,我独自坐在空荡的工棚小院的门口、那棵大樟树的阴影里,看着密林外那条透着光亮的柏油马路。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辆公交车从南驶来,缓缓停在公交车站上。伴随前后两扇车门啪嗒一声弹开,车上传来一位女售票员报站的声音。那千篇一律的声音,热情又冷漠,真切又含糊,于我,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声。不过一会会,两扇车门又啪嗒一声关上,重新启动的公交车,又开始在连排黑黝黝的树干后向前移动。当公交车驶出我的视线,空荡的马路上只剩下寂静的光。
记忆里那个遥远的夏天,当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在防空洞里挥汗如雨地挥动洋镐和用小推车清理渣土的时候,想家的我,就独自坐在院门口的樟树阴影里,看数量很少的公交车,在林子外面的马路上去去来来。
世界很早就给我安排了一个领受孤独的位置,用落在阴影中的一片红色香樟叶作为标记。那年我才五岁,因为要参加双抢劳动和照顾两岁的弟弟,母亲将我从小叔房送到在宝石山挖防空洞的父亲那里,整整一个月。与挖防空洞的父亲相处的一个月,没有玩伴,也无处可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守望林子外的公交车站,静静地等待,接我回家的母亲从下一班公交车上下来。
记忆里,我曾独自去过无人的防空洞的里面。防空洞很深很深,有灯,但灯与灯离得很远。人往里走,可以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防空洞的幽暗深处,有时传来一阵清脆的滴水声,那是一座低于地平面的山说与心听的孤独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