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村里来了好多麦客。我们家也请了两个,一老一少,好像是父子俩,住在我家的闲窑里,吃饭跟我们一块吃。这爷俩吃饭从不弹嫌,我们吃啥,他们便吃啥,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要求。反而是父亲觉得饭食粗鄙,怕慢待了人家,就和母亲商量着改善伙食。
我们招待贵客无非是鸡蛋臊子剺面。可是,我们家的鸡蛋也只剩下一颗了。母亲无奈只能去邻居家借了。毕竟那些年大家都穷啊,鸡蛋存货都不多。但总算凑了十颗鸡蛋,能美美地做顿好饭了。
鸡蛋臊子做好了,剺面的事还得请祖母出山。她老人家的擀面功夫远近有名。面揉好后,祖母双手握着一根长擀杖,立于案板前,砰砰地擀着。面擀得厚薄均匀,剺的面条才好吃。祖母右手持刀,左手按面,一条一条地剺着。神情专注,仿佛在用心雕琢一件玉器。
面好了,端到炕上。红红的辣子汤,金黄的鸡蛋臊子,白如雪的剺面,绿油油的芫荽。不吃,看着都香啊。然而,麦客爷俩却怎么也不上炕,一人端了一碗,蹲到门口吃去了。这可把我们难住了。请客人上炕吃饭,是北山一带的上宾之礼。他们吃饭不上炕,村里人知道了会说我们不懂礼数。
于是,父亲亲自去请。敬烟,点上,哥长哥短地叫。老麦客受宠若惊,颤抖着把碗放到地上,起身拱手回礼道:“能管饭就美得很,人要知足哩!”父亲就再没说啥,连着给他爷俩每人端了三碗面。
我偎在炕跟前,眼馋地盯着祖父的鸡蛋臊子剺面,口水淌到了下巴上。母亲说,这面是特意给客人做的,祖父也只是吃了一碗。我带着哭腔跑开了,埋怨着母亲的偏心。她不是最疼我嘛,为啥给外人吃好的,却冷落自己的儿子。好多年后,我才明白了母亲的做法。那时物资匮乏,家里有好吃的先紧让客人,这是我们村的传统。
晚上,麦客睡在祖父读书喝茶的牛窑里。家里实在没有地方了。为此,父亲还心有愧意呢。他给老麦客买了一盒好烟,说明了歉意。老麦客无论如何也不要,说自己抽不惯。我看见他掏出随身带的烟锅和烟袋,填上叶子,用洋火点着,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爷俩坐在炕上,喝着父亲熬的罐罐茶。小麦客喝不惯,说这茶苦得很。老麦客却喝得有滋有味。他说早年时出来当麦客,就一直爱喝这苦茶,提神呐。
次日早晨等我起来时,两个麦客已经去地里了。我问母亲,他们咋不吃早饭。她说,赶时间呢,多割一亩是一亩。饭做好后,我跟母亲去地里送饭。锅盔馍,一碟绿辣子,几根黄瓜,一壶开水。到了地头,母亲喊吃饭了,他们说不急,等割完再吃。
听父亲说,麦地里有野鸡蛋。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麦地,唯恐麦茬扎到脚,走得特别慢,仔细看脚底下,心想着拾他几个蛋。到了麦客和父亲割麦子那一坨地里,我也没寻到。正失望地叹气呢,就在这时,老麦客爷俩躬身割麦的画面震撼了我。
老麦客居左,小麦客在右。他们的姿势几乎一样,猫着腰子,左手揽着麦秆,右手握镰,娴熟地刈割着。隔一会,就有一捆麦子扎起来,笔直地立在地里。看他们身后,已经有了数不清的麦子,列着整齐的队伍。他们很少起身,腰一旦弯下去,就只顾着挥镰,扎麦捆。小麦客时不时地还会直一下腰。老麦客总是猫着腰往前割,偶尔会骂上几句:“少直几回腰,你娃直惯了,就不想弯了!”小麦客“嗯嗯”地答应着。老麦客割到了地头,小麦客还有一片子没割呢。当爸的坐在树下抽了一锅烟后,过来帮着儿子割。爷俩并肩战斗,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割完了。老麦客放下镰刀,长舒一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十分慈爱地看了小麦客一眼。
晌午饭是搅团。这是西北地区民间喜爱的美食。杂面搅成糨糊,或浇汁或凉调,都香得很。要是再就上一片锅盔馍吃,那就更有味了。
母亲把搅团捞出来晾凉后,浇一勺汤汁,美美地挖半勺辣子,放一撮下锅菜,最后再捏几绺芫荽,红白绿香撩拨着食欲,好看又好吃。
用竹篮子提到地里,沟边那一坨麦子刚好收完了。麦客爷俩端着粗瓷大碗低头刨了起来。小麦客吃得快,就了三片锅盔,吃完用馍刮净了碗里的辣子。老麦客吃得慢。他就着馍吃,边吃边咂嘴,辣得直吸溜,越吃越香,甚至发出了叭叭的拌嘴声。儿子都吃完了,父亲还在吃。他吃上几口搅团后,停下,掰一块馍蘸碗里的辣子汁。浸了辣子的锅盔馍,红白相间,蒜香诱人,老麦客从从容容地送入嘴中,闭眼咀嚼,悠然享受艰辛劳动后的美食。
收完麦子,他们就走了,背着蛇皮袋子,脖子上挂着镰架,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
后来,我们家还接待过几回麦客,穿得破破烂烂,人却清一色的实诚,毒毒的日头下躬身挥镰,特别能吃苦。
乡下时间飞速后撤,我们不会再为吃不上一碗剺面而耿耿于怀,更不会回到村里待麦客了。因为麦客已在三十多年前黯然退出了历史。在那后现代的落寞光影里,唯一能看见的,就只剩下苍老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