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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6月04日
《大河源》(连载2)
○ 阿来
  鄂陵湖是一个大湖。南北长约32.3公里,东西宽约31.6公里,湖面面积6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7.6米,湖心偏北处最深达 30.7米,蓄水量107亿立方米。湖面海拔4272米。我站在4610米的高度上向下俯瞰,从北向南,水天相接。地图上,湖的北端仅有一厘米不到两厘米宽度。但在我眼前,却是蜿蜒好几公里的曲折湖岸。
  黄河源碑在这里,但并不是真正的黄河源头。
  黄河远在白云间,黄河远上白云边。
  玛多县名,在藏语里,就是黄河源头之意。
  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建立后,过去若干部落的游牧之地,才有了县乡村三级的行政建置。藏语里,玛多是指包括真正黄河发源地在内的整个地区,但行政区划,却把黄河发源处划在另一州另一县。玛多,河源之名,就不是那么确切了。如果不拘泥于最上游那一段从无到有的水流,黄河上游河水的辏集与壮大却是在该县境内。
  玛多一县面积两万五千多平方公里,却只有一万五千左右人口——不同资料,不同时期人口统计数并不确切一致,但大致都在这个数量上下波动。全县辖两镇,沿省会西宁至玉树州的高速公路,尽北边是花石峡镇。往南,黄河岸边是县城玛查理镇。西部广阔地域,是黄河乡和扎陵湖乡。目前,我们就在扎陵湖乡的地界。
  举目四顾,依然是浩渺湖面,依然是高原面上起伏不大的绿色草甸和云彩稀薄的长天。习惯了各种人工建筑作为地标的我,依然有点不辨东西南北。
  要离开牛头碑园了。心里有些不舍,再绕行一圈。先到碑园正面。
  经当地朋友指点,才有那个发现。在碑园前一块向着湖面的岩石光滑的表面上。
  那是史前人类留下的石刻。用石头敲击石头形成的线条,勾勒出了动物的形象。之前,我注意过那块光滑的岩石,却没有看见上面刻划的形象。现在,经人指点,我看见了。一共有三头动物。最上方的那一头,长尾高翘,嘴筒粗壮,应是一种食肉动物。狼,或者是猛犬,难以判断。下方,是两头牛,双角昂起,短尾下卷。是野生的,还是已被驯养,同样难以判断。此前,见过些同类石刻,考古学家大致定位于3000年上下的时间段。
  看此图,除空间的宽广,又感到时间深远。刻下这些形象的人群是谁?从血缘上讲,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我们的直系祖先,但从认识自然与利用自然的经验积累上讲,他们是我们的共同祖先。
  无论如何,不论这些动物刻划于什么年代,是万年前,还是几千年前,那都是一种蒙昧中的觉醒,都是从野蛮走向文明。这不仅意味着人开始最初的审美表达,更重要的是,他们把其他动物——捕猎的,豢养的,作为对象刻划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通神了,就高踞在了生物链顶端,坐在比造物之神稍低一点的地方。头颅,双手,长臂,和整个身躯都被太阳与月亮所辉耀。眼睛,汇聚浩翰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当一个人站在几千年前的这个山头,用石头敲击石头,手下线条延展,某种动物的形象出现,那时,他幽暗的智识便开始透进光亮,那些围观的族人,身心里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情感就被唤醒了。那时,宽阔的风吹过湖水,波光起伏荡漾。
  阳光落在身上,风还在吹。大地微微暖气吹。我感到轻薄,却又非常确切的温暖。在这样的高度上不停运动,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我用相机对准这些图像不断摁下快门,屏息间,仿佛看见一双比我的双手更粗壮有力的双手,在用一块坚硬锋利的石头轻轻敲击这块大石头,不止一双眼睛在看着这双不停起落的手,看细密的圆点连接成线,勾勒出他们熟悉的动物形象。
  我仿佛看到那个手握石器的人,他站在山顶,毛发飘拂,黝黑的面孔浮现出神秘的笑容,被启悟时心醉神迷的笑容。
  我在浑圆的山头上坐下来,视线从虚空转向地面。
  看见一株正在开花的草本植物。就六七厘米高,但在那些贴地纠缠的薄草地上却相当引人注目。它莲座状丛生的基生叶是鸟羽的形状,比周围所有的草叶都显得青翠可喜。直挺的花茎饱满多汁,很是一枝独秀的样子。当然是一枝独秀,因为这挺立的花枝,从中部开始,直到顶端,在大约三四米的茎上开出了一共七朵花。我数过了,确实是一共七朵。环绕着花茎,大致都面朝着东南方向。花形也很奇特,下方像某种动物下唇,裂为了三瓣。花瓣浅黄色。如果用这草原上的物产作比,那是一罐牛奶面上凝结的酥油颜色。花朵们似乎在用这种润泽的色彩悄声细语。更奇妙的是,这种花的上半部,本来该是上唇形状,却变异成了盔状,那是为了护住娇嫩的花蕊,抵御严寒。因为严寒,那承担了护卫职责的盔状上,都呈现出被冻伤的紫黑色。盔状的前端向前探出,成为鸟喙的形状。七朵花,每一朵花都像一只头顶紫黑的小鸟,下唇金黄,试图歌唱,或正在歌唱。只是,我不能听懂它的语言。不知这种语言,此时所说,是一种外化的情感,还是某种内在的观念。
  这种奇异植物名叫欧氏马先蒿。在青藏高原上,更多分布于三千多米的地方。
  同行的人看着我,那是催促起身上路的目光。黄河上游,地理广阔,每一天的路都很漫长。
  起身,下山。
  此时,裹挟着雨与雪的风暴已经去远。雾气升高,变成洁白的云朵,停在蓝空下面。湖水因此从灰白变得一派蔚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