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们在一起深谈的次数并不多。您曾经生活、学习、工作的种种细节,其实我都有兴趣、都想听您说。但是我总觉得有的是时间,只是今天太忙了,下次吧!等下次没事了再坐下来和您说话。可是突然地,没有了下次。
我想知道您怎样背着书包,从桂花巷穿过宽窄巷子,走到红庙子街,走进榴荫小学(现成都铁中府河学校)。我想问您让您流过口水的王麻子牛肉店在哪,还有旁边的小人书摊。我想问您1941年您在那读小学时,正在上着课警报是如何响起的?日机又来空袭成都市区,教书先生是如何带着你们这些学生娃转移到小树林里继续上课的?
我想问您是如何考上成县中学(现成都七中)初中的,又是如何考上有两千年办学史的文翁石室——石室中学高中的。1950年,还在读高中的您,又是怎样丢下书本去西南军区当了一名战士?
在甘孜、阿坝的藏区,有一个小小的气象站,您在那里做了一名气象兵。您还兼任文化教员,教那些比您大的兵哥哥识字、看书、学技术。我想去您战斗过的地方看看,可是我才发现我居然没有问过您气象站在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
我想问您在北京军校的事儿。您和哪几个志趣相投的叔叔,星期天去爬香山、下馆子?那张拍摄于 1960年春夏之交的照片,25岁的您穿着军装,站在北京展览馆的尖顶下,北京展览馆的尖顶直刺苍狗白云。我想问您拍照时想的是什么。我还想告诉您,您去世三年后,您的孙子站在同一个地点,模仿他爷爷当年的站姿也拍了一张照片。时隔60年整整一个甲子,站在同一个地方、同样是25岁的两个学生,不同的是他的个子比您高一大截。
我想问您是怎么娶到我母亲的。您快到80岁时,才坐我的车第一次去了母亲的老家。您这个“毛脚女婿”为什么结婚40多年都没去过您的岳父家?
您兄弟姐妹8人,现在还有4位在世,他们都是您的当然也是我的亲人。我想知道你们走出罗家碾藤缠树村的故事,我想知道这样的大家庭,你们是靠什么维系,那可是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啊。
如今那些我想问您的话,再也无法问您。就如同虽写就一封锦书,却没有了地址和邮票。您的一生如同一本厚重的书,而我只匆匆浏览了几页。那些未曾了解的故事,都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我本可以让这遗憾少一点的,我却没有那么做。
父亲,我在您的墓地旁种了一棵柏树。您说过不要坟墓,骨灰撒到江里就好,我最后一次违拗了您。我需要这样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树枝在阳间陪我、树根在阴间陪您。您在另一个世界安息,那世界终究我也会去。只是在去之前,我需要看看您,和您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