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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04月21日
《秦岭记》(连载40)
○ 贾平凹
  第八页的内容如下:秋季红叶类的有槭树、黄栌、乌桕、红瑞木、郁李、地锦。黄叶类的有银杏、无患子、栾树、马褂木、白蜡、刺槐。橙叶类的有榉木、水杉、黄连木。紫红叶类的有榛树、柿树、卫矛。
  枸树开的花不艳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花柱草的花蕊能从花里伸出一拃或尺余,甚至可以突然击打飞来的蜂蝶。鸭跖草是六根雄蕊,长成三个形态。曼陀罗,如果是笑着采了它的花酿酒,喝了酒会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着采了花酿酒,喝了酒会手舞足蹈。天鹅花真的开花像天鹅形。金鱼尊开花真的像小金鱼。
  第九页到十二页的内容如下:草木比人更懂得生长环境。山中可以封树封石封泉为××侯、××公、××君,凡封号后,祷无不应。山上葛条无聊地生长着,然有时被用来缚人手脚。它即使生于高山顶上,也是朝下长。
  不同的草木,有着不同气流运行方向。
  窗前有枣树,梢舒展又繁杂,雨后太阳下,枝条闪亮,透望去将院楼门如铁丝网住。
  读懂了树,就理解某个地方的生命气理。
  树的躯干、枝叶、枝间、表情,与周遭情形的选择,与时间的经历,与大地的记忆,都不是无缘由地出现。
  进芒山,傍溪穿林,攀萝鸟道。
  百花开荆棘之花亦开,泉水流而粪壤之水亦流。
  枸杞最能结果,一株可结成千上万,其根几丈长,从没人完整地挖过。
  锁阳是活血壮阳通便之不老药,数九寒天,它仍在地下生长,其地方圆一尺不会结冰。
  问荆,不开花不结果,没叶,只是枝条,但极深的根须,能把土壤中的金、银、铁、铜吸收出来。寻找矿藏,往往它是依据。
  竟然还有楷树和模树。
  香椿称为树上熟菜,嫩芽暗红色,其味原本是驱虫的,人却以香味吃了它。
  有些植物传宗接代是鸟。
  树是一站在那里,就再不动,但好多树其实都是想飞,因为叶为羽状。
  菟丝子会依附,有人亦是。
  核桃树结果有大年小年,为了年年能挂果,需用刀刻树身一圈皮。
  何首乌只发两支藤,白天里分开,一支向东另一支向西,或一支向南另一支向北。夜间,头靠头尾接尾缠绕,如胶似漆在风中微微抖动。白天吸收阳气最多,晚上阴气最重,其用药,阴阳双补。
  康世铭读罢,感慨万千。回到县城,打问县上有没有麻天池的坟墓,他想去凭吊,被问人都说:没听说过。康世铭把《秦岭草木记》捐入了县档案馆。
  五十五
  潘溪河里石头多,但不是水冲走着石头,而是石头在送水流。上河湾的一个村叫寺儿,现在没了寺,却好看的女人多,都说这是她们前世给佛献过花。
  杏开的娘最好看,最好看的才喜欢打扮,她一直有一面镜子,一有空就坐在镜子前头不动弹。三月三镇街上办庙会,婆婆要领四个儿媳妇去热闹,早早起来都洗了脸,换上新衣,三个儿媳已经到了村口了,杏开的娘还没踪影,婆婆赶回来喊她,她还在镜子前梳头,抹头油,别上了发卡,又取了发卡,插上簪子,再是系领扣,左看右看,转了一圈儿看。婆婆站在窗外了,她又用摔子扑打脚面,没土的,没灰的,还是拿湿手巾擦鞋底沿,又对着镜子照。婆婆说:镜子里有老虎,吃了你!
  杏开是十九岁上嫁到了下河湾。结婚那天,一溜带串的人搬嫁妆:柜子、箱子、被子、褥子、火盆、脸盆、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米面碗、热水壶、枕头、门帘,当然还有大镜子。唢呐一响,新郎把新娘抱走呀,母女俩都哭得梨花带雨,娘突然收住声,从怀里掏出个小圆镜给了杏开。杏开说:不是有那个大镜子吗?娘说:大镜子是在屋里照的,出门在外了身上得装个小的。
  下河湾距上河湾二十里,上河湾的地势高,下河湾的河道深,岸上却是旱地,下河湾就在河湾建一条水坝,修渠往下引水。修渠的时候,杏开在工地上叼空来看娘。后来渠修好了,杏开也上有公婆下有了孩子,忙着过自己的日子,一月两月的才回一趟娘家。
  二十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杏开到了她出嫁时娘的年纪,娘却已满头银发,腿脚僵硬,还患上了气管炎,一遇风寒就咳嗽不止。好看的女人什么年龄段都有什么年龄段的好看,娘依然喜欢打扮,爱镜子。
  这年收罢秋,犁过地,农闲下来,杏开蒸了一笼馍,收拾两斤红糖、一罐醪糟、一包麻花,去看娘。这一次住了五天。头一天就看到厢房门边墙缝里塞着一小团一小团娘梳下来的白头发,心里有些发酸,再看到娘的那面镜子背面起了锈,镜面上斑驳模糊,就在第二天特意去镇上重买了一面新镜子,把旧镜子扔在了院门前的垃圾里。第三天她帮娘去上坡摘花椒,黄昏时返回来,发现娘的那面旧镜子又摆在桌案上,杏开说:娘,娘,你咋把它又捡回来了?娘说:那镜子好,照着脸白。
  杏开想了想,就给娘笑了,娘也在笑。那时候,门口的金桂正吐蕊,村子里都闻见了香气。
  五十六
  牛站在崄畔,伸嘴去吃酸枣刺。人吃辣椒图辣哩,牛吃枣刺图扎哩,酸枣刺是牛的调料。狗卧在门道里一直在啃骨头。骨头早已成了黑棒子,狗不在乎有肉没肉,它好的就是那一股味道。东头的铁匠铺里一直在叮叮咣咣敲打,西头的弹棉花店里一直在嗡嗡嗡作响,整个后晌石坡村都在软硬相间的声音里。
  石坡村之所以在白芦峪出名,就是有张家的铁匠铺和司家的弹棉花店。但是,张家看不起司家:去,有什么技术含量,棉花用手撕着也能撕蓬松!张铁匠打铁打乏了,要喝酽茶,收拾了锤子,也让儿子歇下。儿子歇下就是吹唢呐,吹出的像放屁,唾沫星子都喷出来,风一吹又落在自己脸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