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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5月24日
干一楼纪事
○ 刘炜评
  这是一栋典型的小型筒子楼,位于西北大学老校区,修建于20世纪50年代,模样为“穿西服戴瓜皮帽”式,时代印记甚是明显。人们叫它干一楼,是“干部一号楼”的简称。它只有三层,每层20间房子,两头的面积稍大些,其余的都是11平米稍多。楼道本来就很窄,又被锅灶、案板、蜂窝煤等占去少半空间。估计从建成以来,楼内墙壁就从未再粉刷过。公用顶灯的外罩布满了灰尘,灯泡一旦坏了,很难得到及时更换。在全西大校园里,再也找不出如此小气而破旧的楼房了。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干一楼或许只作为干部单身宿舍,我住进去时,满楼的“七十二家房客”早已杂括了各色人等,但最多的蜗居者,还是研究生毕业后留校或分配来的青年教师,其中半数成家未久。
  外语系教师、安康人贾文山在这栋楼上住过。文山是我的中学同学的大学同学,从西安外国语学院分配来西大任教。他的学音乐的妻子漂亮而文静,优雅的气质和干一楼的灰头土脸很不搭调。文山穿着讲究,谈吐不俗。夏天黄昏时,我在楼前铺一张席子,与刘辉等“伙计”围坐聊天,文山如果经过,会和我们唠嗑一会儿,但总是站着而绝不肯“坐席”。我的学妹和同事边学锋,曾在文山夫妇隔壁住过一段日子。边学锋有一天说:“贾文山真好面子,下了课上街买菜,不敢拎着进校园,塞在皮包里带回来。”我说:“那是因为他精神上‘生活在别处’。等着瞧吧,他不会在这里待多久的。”一年多后,文山夫妇果然去了美国。又过了四五年,边学锋也定居了欧洲。去年某日,我从微信上看到了文山回西大讲学的海报,讲题下列着一大串头衔:美国麻省大学传播学博士、美国杰普曼大学传播系终身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中国国家千人计划入选专家、国际跨文化研究院院士兼董事、中国跨文化交际学会常务理事等等。
  地质系教师、山阳人张宏福在这栋楼上住过。宏福和我同年考进西北大学,他读理科我读文科。他的老家在秦楚毗连的漫川,一个比我的家乡北宽坪还要偏僻得多的地方。上世纪60年代,家父大学毕业后,便被分配到那里教书近十年。以此故,我对漫川多少有些印象。
  宏福本科毕业后去北京读硕,1988年回到西大任教,安家于干一楼一层东头。我那时不认识他,却和他的母亲拉过话。老人家的地道“下湖”口音,让我听来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时待过的漫川小镇。1995年,宏福前往英国伦敦大学读博,三年学成回国,效力于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2010年后受聘担任西大大陆动力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常务副主任,2017年11月当选中科院院士。宏福是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和二等奖获得者……称他为西大1981级506个同学中的学术翘楚,说他是漫川、山阳、商洛的骄傲,都不过誉。
  宏福当选院士数月后,我和学报编辑部的两位同事去拜访他。谈完了正事,话题引到几十年前:商洛读中学时差不多的饥饿经历、高考后填报专业志愿时的懵懂、大一聆听王耀东教授讲说体育文化时的似懂非懂……干一楼的苦乐年华,当然是绕不过去的。我感慨道:“你当年去英国留学,我在干一楼得过且过。年复一年,你走向了世界,我还没有走出陕西呢。”宏福说:“我回来又走出去,与机会有关,但更直接的原因,是干一楼条件太差,感觉实在没法居住了。”我又笑道:“我曾用‘楼旧屋小,龙藏凤栖’形容干一楼,也还算准确。‘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当年的干一楼人,大多是践行这古训的楷模,你则是名副其实的‘龙一号’。”宏福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确乎如此,干一楼的龙和凤的故事,是可以写一两本书的。张晓鹏、仝松林、王居里、柏一林、水恒勇、刘丽青、刘慧霞……各有各的“潜渊”姿态,各有各的“冲天”方式。
  现在该说说我这个庸人的干一楼岁月了。从1986年9月到1999年5月,我居此足足13年,其间的滋味,颠倒一下归有光《项脊轩志》里的两句话,便是“多可悲,亦多可喜”。当然,我虽平庸卑俗,心里也有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大学毕业留校工作第二年,我搬进了干一楼106室。一年半后结婚,搬不出去;两年半后生子,还是搬不出去。恓惶的光景年复一年,直到住大房子的念想生了锈,也便真的“安安的”了。小偷造访过我家,只是找不到钱和值钱的东西。老鼠不仅在我家住过,还在我床下的棉皮鞋里生过鼠崽。至于做饭,当然只能在楼道将就。电影《邻居》里的情景,被我们天天重演。
  整个20世纪90年代,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调侃语:“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就屡屡作想:自己既造不了原子弹,又不想去卖茶叶蛋,那就干什么吃什么吧。我那时虽由学生辅导员转行做了教古代文学课的教师,但真正的第一念想,却并非做学问而是务弄文学创作。我不自量力地可着劲儿练文笔和读经典,以为有朝一日必定名噪文坛。但不久之后便认识到,当作家既得具备高天分,又需要“扎硬寨、打呆仗”的毅力,我的天分并不高,也不是能吃得了大苦之人,经年累月写下去,顶多是个不稂不莠的作者罢了;况且书可以借着读,肉却不能借着吃,养家糊口总归更为紧要。于是我在校外兼了很多课,主要是对高等自学考试生的课程辅导。
  久居干一楼,我又收获了太多的真和善。我筹办婚事,众多同事和学生帮我精心布置小屋子;在我家必须雇保姆的几年里,林琳、周东华、韩隽、席金宁等老师,都曾让出床铺给保姆住;在保姆回家的日子里,女生们争着帮我看管孩子;我和妻子为琐碎事闹别扭,住在同一层最西头、一向慈眉善目的杨老师拽我到他家,狠狠地“收拾”我的粗鲁;我锅里熬着稀饭去上课,年届八旬的邻居“重庆奶奶”说:“放心去吧,我会看着,饭煮好了替你封炉子”;美女学生王东溟来我处交统计表,我和她闲聊,随便说了句“酿皮子还是汉中的好”,东溟便周六专程回了一趟老家西乡县,和她母亲一起做了好多张米皮,又急匆匆带着米皮乘火车赶回学校……一切的一切,都永驻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