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命,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这样想心里也就不苦了。
但是,这种快乐实在太短暂了,当病房探视人都走了,忽小月独自躺在病床上也不知该想什么,只是望着天花板上的污迹琢磨,那里像山峰,那里像河流,那里像海浪,那个角落像一个人盘腿打坐,旁边还有一炷高香,多像达摩面壁哟。后来见满仓进来,她问:你看房顶上像不像你?满仓仰头朝天花板瞅了半天不知所以。忽小月笑了说:你真笨,你看那个角上,像不像你盘坐在那儿面壁思过?可满仓朝那角落怎么瞅也瞅不出头绪,但他看到小翻译终于咧嘴笑了。
忽小月似乎迷恋上天花板了,说:你能不能找架照相机,我把它拍下来,就是一件艺术品,我在莫斯科看过一个画展,尽是这种线条的画,指不定那些画就是从烂墙上发现的灵感。满仓却说:忽翻译,这些天你一直愁眉苦脸的,看见你笑,是伤势好些笑了,还是苦中作乐?忽小月叹口气说:人都这样了,开心能咋样?不开心又能咋样?
满仓摇摇头说:这都是命,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这样想心里也就不苦了。忽小月眼圈又红了又想哭了,问:我的命可能就是个苦命?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善终?能不能去那个极乐世界?满仓紧张地朝门口张望,说:你可不敢跟别人乱说,我这些天为劝导你开心,卖弄了几句佛经,如果让人发现了,给我戴上个迷信帽子,不打倒也要下放的。
忽小月笑了说:你叫楼下的师傅都上来吧,不要天天在楼下候着了,啥时要输血,医院会通知的。满仓趴在窗口喊了两声,工友们就一个个进来了,自从上次他们从被窝拉到医院抽血,大家就害怕耽误,每天都有人在病房楼下蹲着,连吃饭都是换班去的。后来她的伤口愈合了,忽小月让大家不要在医院等候了,但工友们出了医院大门,一嘀咕又跑回来了。忽小月时常听见他们闲聊,北京的十大建筑是不是都建在长安街上?飞机起飞是不是拖车拽的?当然,他们也会低声细气地谈论女人,男人谈女人会上瘾的,哪个女工的嘴唇红,哪个女工的皮肤嫩,上去拧一把会不会翻脸?忽小月听得笑了,便把谁拎来的苹果一个一个扔下去,工友们笑着接到手上,却不肯咬一口,过一会儿又让人拎进了她的病房。
半年以后忽小月拎着一个网兜,心里慌慌地上班了。
本来哈运来已经捎话准备给她调动工作,但她一走进熔铜班就被里边的变化感动了,她的工具柜上居然有一只注满水的药瓶,插着几枝黄灿灿的野菊,五个月没来工具柜却擦得干干净净,连门鼻锁缝都不见灰尘。更让她惊诧的是,墙上挂的出勤表,在忽小月那一栏,全写着“工伤”。是工伤就能享受待遇,可以去大医院看病,退休后还有补贴,多少人有病想混个工伤待遇,忙活几年也没个结果,而她没操心就戴上了帽子,谁这么有心呢?
忽小月说:我谢谢大家了。小河南凑上来说:这个你就别谢我们了,都是人家和尚,每个礼拜一上班,先给你擦柜子,我说等你上班再擦也赶趟,可他偏不,比给他自己柜子都擦得细。满仓摆摆手,说:顺手的事,大惊小怪。说着没等回应就出去了,忽小月望着那宽厚的脊梁有些感动,眼眶热乎乎的,急忙做了个拢头发的动作把涌起的感动掩盖了。
我都成这样了,你们还拿我当仙女?忽小月那天洗完澡端着脸盆,看到工友们都蹲在门口注视,便想对满仓调侃一句。满仓笑了问:你成啥了?你美得像仙姑呢。忽小月一听也笑了,她跑进休息室,把小圆镜摆到工具柜上,瞅着镜子里红扑扑的脸蛋,用把木梳一遍遍梳着秀发,没有花卡,也没耳饰,圆圆的脸庞还是那么白净。都说女人过了三十就显老了,可她怎么看也比那些女工们顺眼,若把头发拢到头顶扎成马尾状,活脱脱一个生龙活虎的中学生;若是把辫子梳成两根耷到肩上,就是司空见惯的邻家妹。
那么,今天梳成什么样子好呢?她朝镜子耍了个鬼脸笑了。
六十五
曾几何时忽大年以为自己又成为长安厂主宰了,走进调度室可以发布任何指令,没有人敢掣肘顶撞;召开形形色色的会议,他可以从天讲到地,没有人敢交头接耳;唯有的懊恼是他的书记职务没有恢复,本来他已经恢复了厂长职权,对书记的恢复并不急迫,可那个黄副书记顶着党委主持的头衔,他这个委员也只能在党委会上“聆听”人家的小结。然而,尴尬还是以意想不到的面貌坦露出来了。
那天,他听门改户进门神神秘秘报告,公安部要来调查妹妹给老伊万的信函,顿时感觉妹妹又遇到麻烦了,他本想把问题拖一拖,待事情凉一凉再做处理,没有签字就把文件退了回去,想着这份文件他不签字不好传阅。但是周末晚上,他组织两台水泵把暴雨后的一摊积水抽净,回到办公楼陡然发觉了会议室的诡异,那个黄老虎竟然在召开党委会,神神秘秘地在夜里开黑会?什么秘密要鬼鬼祟祟避开他呢?他毕竟是一厂之长,好赖也是一名委员啊,谁这样狂妄到视而不见呢?如此藐视让堂堂厂长忍无可忍,但是当晚他还是忍住了,这让他联想到那年那次传达形势报告,只秃噜了一句俄式脏话,可第二天他还是把黄老虎叫到办公室,将憋了一夜的怒气撒了出来:我实在不懂,为啥要避开我召开党委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