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着汉服聆古琴很雅致的事情在手忙脚乱中一下子走了样儿,那些够冠笄之龄的帖家男女青年哪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汉服,大多穿的是自己最为整洁的衣服,这就不错了;有些日子过得寒碜的,挑来挑去穿了件补丁少些的对襟大褂,腰里随便用草绳一捆就来了。帖家孝原来还想在仪式正式开始后,用自己仿斫的古琴给孩子们弹一曲,一看这架势,把那张他自己视为宝贝的杉木琴抱在怀里,生怕叫人抢去换了糖人。帖王氏一看这打砸抢的势头,不愧是省城来的大小姐,几声耳语后,她那些平日里就撕扯一堆的妇女一齐吆喝着变成了杨门女将,帖家染坊的厨房门“咣”的一声关了,挂了两把锁。肚子里填了些肉菜的都抿着嘴欢笑个不停,没吃上的那些后来者抡圆了拳头把帖家染坊大门当开道锣死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没有金刚钻,就敢揽这捅破天的瓷器活。”“老帖家没钱敢摆这么大排场,丢人现眼!”
帖全儒才不管人山人海的叫骂声,他和帖家堡的老少爷们儿把参加冠笄之礼的十几个男男女女排成两行,站在帖家染坊的场院正中间,叫他们的父母站在各自孩子的正前面,原来想叫父母们坐着的,可凳子早就叫那些没咥上肉菜的乡亲和叫花子掠去了。帖老秀才顾不了那么多,他和帖家孝指挥着叫受冠笄之礼的青年们向乡亲们和自己的父母行一拜二拜三拜之礼,按传统要求的一加二加三加之礼全都免了,更不要说受礼者还应举行的取表字和三请三辞的射礼游戏了。
帖家堡闹剧般的冠笄大礼在大家伙儿的一片嘲笑声中收场了。帖家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灰头土脸地散去了,那些王家堡来帮忙的没咥上肉片饭的和闻着腥气赶来的几十个叫花子都簇拥着不愿散去,闻着腥赶着趟,饥肠辘辘跑这么远的路连碗稀饭都没捞着,能甘心吗?看着空荡荡的厨房,帖家孝心头一急,当着众人的面就顺着厨房门出溜了下去。看着想沽名钓誉却又能力不足的丈夫,帖王氏使出了叫帖家孝后来都咂舌头的法子。只见帖王氏双手抱拳,满脸的讪笑:
“乡亲们,今天是我们帖家大喜的日子,但由于我们准备不周,叫大家空欢喜了一场,大家伙儿能来就是我们老帖家的荣幸,我在这里给乡亲们赔个不是。”
帖王氏说着抱拳作揖,不停地赔礼。
“乡亲们,大家虽然在我们家没有吃上饭,但我们帖家给大家每人准备了一枚铜板,足够每人买一个白馍,这是我们老帖家给乡亲们的一点儿心意。大家伙儿知道,我们帖家早已经不是辣子多红日子多红时的光景了,还望大家看在帖家祖先的份上给我们一个人情,等我们帖家日后光景稍微有点儿起色,一定给大家补上。”
帖王氏说着从身后的老奶妈手里接过来一个盛了半碗铜板的黑老碗,不由分说地往大家伙儿手里硬塞。虽说一个铜板在这些饿疯了想开一次荤的人看来是少了点儿,但毕竟在田家坡车站能买一个拳头大的白馍,老帖家今非昔比的寒碜样子也是一目了然装不出来的。再一想到老帖家往日对乡亲们的宽宏仁慈,一个个也就不自然地接过铜钱跺着脚满心懊恼地走了。
帖家堡闹剧似的冠笄仪式终于收场了。
原想出出恶气伸伸懒腰的帖家堡冠笄礼,叫热热闹闹地撵着腥味专赶场子的叫花子们冲散了。自小锦衣玉食的帖家孝,没有见过民国十八年饥民倒下一茬子拥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拥上一茬子抢舍饭的情景,对饥饿他也没有撕心裂肺饥肠辘辘的感受。在书房沟几百年的历史中,他所经历的只是在饥馑之年白面馍馍稍微黑了点儿,哪知道饥民吃树皮观音土的滋味?老帖家在年馑时候每天放舍饭,他总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好玩儿。看着灾民们满脸污垢、满脖子垢甲,头上缠裹着脏兮兮的蓝布帕子,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蓝色对襟烂布衫,露着脚指头的黑布鞋,心里很难滋生出一丝同情甚至怜悯的感觉,有时看着灾民们在满是淤泥污垢的涝池里洗碗洗脸的样子,他反而有一种幸灾乐祸自鸣得意的优越感。
他总觉得,万事天定人生如寄,他天生就是吃白面馍馍喝羊奶的主儿。宝中之宝的粮食从播种、施肥、锄地、浇灌、收割、碾打甚至到磨面,他都认为那是长工们天经地义的工作,他对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甚至有了种不如田间地头背日头的长工们快活的想法。但当他偶尔平心静气、咬着牙跑到地里一试身手才发现,种地可比他袖着手心不在焉地朗读诗文辛苦。他认为富润屋德润身是他们老帖家几百年来亘古不变的一种生活方式,是日月轮回般自然的事情,他就不太信“财东没有三代富”的古训。老帖家优哉游哉了几百年,不就是一代代这么很文雅很温和,甚至于很慵懒地传下来了吗?直到帖家堡成了日本鬼子炮弹的试验场,老帖家的奢华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这个时候,他才从自以为学富五车的“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大同梦幻中惊醒,可从骨子里养成的生活习惯他就是死活改不过来。他还是死死地认为,勿惜费、勿惮劳,即使竭尽家资也无妨。可当日子过得和寻常百姓相差不大,甚至有时也揭不开锅的时候,他还顽固地认为那只是上天对他们老帖家大运来临前的最后一次考验,再忍忍再坚持再熬一个晚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帖家举办冠笄之礼也是他这种不明就里自以为是的顽固思想作祟的结果。
在他眼里,只有寻常百姓才会为柴米油盐、钱包空这些人间况味而忧伤,今天他才真正领教了空钱包所带来的另一番耻辱。他忽然间醒悟身体是依心而生存,而心却是依靠钱包而生存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