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我工作的《福建文学》杂志,于闽西清流县灵台寺举办文学笔会。因为进入21世纪,文学益发边缘化,以至办刊经费拮据,更无钱举办培养作者的笔会。这才有了灵台寺住持接待全省文学作者寄宿寺中的善举。这是我经历的唯一一次文学与佛家结缘的笔会,也是《福建文学》杂志唯一一次举办与佛家结缘的笔会,见证了中国文学低潮的窘境。整整22年过去了,今天我无意间看见当年抄录于灵台寺膳厅的一副对联:
粥来饭去莫把光阴遮面目,
钟鸣板响常将生死挂心头。
对联说到生死问题,这是佛教徒都要面对的问题,也是每个凡夫俗子都要面对的问题。早在2500年前,孔子与学生所著《论语·颜渊》记载了一件事,就谈到生死问题: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说的是:孔子的学生司马牛(姓子,氏司马,名耕,字子牛)忧愁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唯独我没有。”孔子的另一个学生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说:“我听说过:‘死生由命运决定,富贵在于上天的安排。’君子认真谨慎地做事,不出差错,对人恭敬而有礼貌,四海之内的人,就都是兄弟,君子何必担忧没有兄弟呢?”
《论语·颜渊》记载的这件事,既说到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由来,也说到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由来。于是就多了两个后人引经据典的成语。譬如北宋古代小说总集《太平广记》收入《刘弘嫁婢》。写汴梁(今开封)人李逊在往钱塘(今杭州)赴任途中,染病身亡。李逊死前写信给洛阳没有儿子的富商刘弘,有托妻寄子之意。李妻及子来后,刘弘“待之甚厚”,并安葬了李逊。后有裴使君身亡,其女兰孙欲卖身葬父。刘弘得知,也为兰孙葬父,并出嫁妆,将兰孙嫁给李逊的儿子春郎为妻,然后又资助春郎进京赴考。结果李逊死后被玉皇大帝差为增福神,李逊禀明玉帝,为做善事的刘弘增寿添子,刘弘喜得一子名奇童。后刘奇童上京应试,主考官正是李春郎,因而高中进士。李春郎又将刘弘父子的事迹奏明皇帝,使刘弘官授本地县令,刘妻则为贤德夫人。最后,李春郎再将妹妹嫁与刘奇童为妻。
元朝一个不知姓名的编剧将这个善有善报的感人故事编成杂剧《施仁义刘弘嫁婢》,在楔子里就写道:
岂不闻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何惧之有。
可见古人确信命运一说。不过,多数人的观点认为,命中注定只是很少一部分,大部分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很多人喜欢的一首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歌词唱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就是代表作。也有人秉持不同观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认为命运天注定,认为“头顶三尺有神灵”,认为人的生死等一切遭际都由天命决定。作家杨绛就说过:人生就是这样,无论怎么选,都会有遗憾,无论你怎么精心策划,都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说到神灵,平心而论,50岁以前,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无神论者。看见那些见庙就进、见佛就拜、大方往功德箱塞钱的虔诚信女嗤之以鼻,认为愚蠢之至,因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60岁以后,我的观点有所改变。我发现那些虔诚的信女对菩萨神灵顶礼膜拜,慷慨施舍,大多不为自己,而是祈求菩萨神灵保佑父母、子女乃至丈夫。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无私女性。她倒是不常去寺庙,更不会见佛就拜,大方往功德箱塞钱,但是,母亲确实几乎天天祈求上苍保佑一家老小平安无事,对邻里更是乐善好施,对素昧平生的人一样乐于帮助。母亲也许不记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记得“头顶三尺有神灵”,但她老人家确实相信这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母亲常怀一颗敬畏之心,用一生行动默默践行之。我的母亲一生,因为所谓的地主出身,历尽坎坷,在特殊年代戴高帽挂牌子被批斗,被游街示众成为“牛鬼蛇神”,以致从二楼跌下摔成脑震荡,“造反派”还要污蔑小便失禁的母亲是装死。
而且母亲作为江苏省人民银行泰州支行1955年任命的科长,1983年在福州市粮食局平反却成为副科长,成为级别最低的离休干部。
可是母亲依然坚信“人在做,天在看”,豁达潇洒不在乎。即便在戴高帽挂牌子被批斗、被游街示众成为“牛鬼蛇神”,谪贬到福州市五四路口东大粮店当营业员的年代,母亲依然热情待客,帮助所有来粮店买米买油的顾客,包括落难公子。55年前领导干部都被打倒成为“走资派”,子女成为“黑五类”。没有保姆照顾了,落难公子只好自己带着粮油本到粮店买米买油。可是落难公子买米不懂得拿米袋,买油不懂得拿油瓶,全靠开店前还要挂牌示众半小时的我母亲帮助设法解决。
似乎是应验了那两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灵”,母亲平反昭雪后,活到了98岁。更神奇的是,2022年12月8日母亲在福建省老年医院去世那一天,之前阴雨绵绵一周的天气突然放晴。而且连续三天大晴天,艳阳高照,和煦如春。待到母亲出殡顺利完成,骨灰存放到文林山福州陵园长安堂的第二天,天气又阴沉下来,继而阴雨不断!我真的有点相信2500年前,孔子的学生子夏说过的话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今天我们几乎没有放心食品,教育问题多多,医院以赚钱为主,豆腐渣工程比比皆是,是不是太多人缺乏敬畏之心导致的?
因此,我更加想念母亲。想起岳伯川创作的元杂剧《铁拐李》的唱词: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
母亲走了,家就散了——安乐大大减少。母亲去了天堂,从此我也成了苦苦思念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