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书房沟甚至沟外的李家村,七八个村子里日子过得不成样子的百姓哪家没有在王绅老先生的厂子赊着油面呢?尤其是在抗日捐每月一个劲儿见天飙涨的时候,一分钱能逼死英雄汉,何况普普通通撵日头的平头百姓。虽说账房先生有着十万个不情愿,郑倩茹女士刚开始也有着不同的看法,但王老先生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头牛都拉不动。老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辗转回家乡,不是回来在乱世中苟全性命的,图的就是能在家乡为乡亲们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他最痛恨,他图的就是能在小隐之中做点儿叫百姓起码能当下揭开锅的事情。
王老先生不信什么党、什么主义,他信的就是祖辈几代传下来的人在做天在看的古训。这两年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在民不聊生百废待兴的时候,他的一技之长能有用武之地,他已经烧高香了。刚回来时的几丝白发转眼间就被岁月催成了满头银丝,挺拔笔直的身板也明显地变矮了许多,原先说话声如洪钟,如今也早已变成了慢条斯理、嘶哑苍老。他顾不了多少也没有时间去顾,他就想在有生之年多救一条人命,这是最大最真的愿望。
去年春夏之交,老先生身体不适,在西安检查出竟得了肺结核,在当时,那可是一般人眼里的绝症。凭他的财富这病应该说难不倒他,可一针一块银圆的青霉素他舍不得,要控制住病情,须三天一针去打,那一针就是书房沟普通老百姓家庭半年的油盐酱醋,是一个饥寒之家最困苦无助时的两袋面粉,是沟里穷苦交加不幸而亡的老人的一口薄棺材,他太清楚这一块银圆的价值了。每天他家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大门外总是站着三几个甚至一大群赊借的乡亲,有的是为了半斤菜油,有的是为了两个铜板,有的是为了五斤面粉,尤其是在收各种捐赋的日子,门外面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三九四九闭门死守的大寒时节,他听到大门外咚咚的跺脚声,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不管积雪多厚,他都是蹒跚着拄着拐杖亲自去开门。可死水怕勺舀,他那日夜不停的机器也有歇工待命的时候,整个书房沟的百姓慢慢地也都知晓,龙泉寺王老先生两个厂子的机器只要咣咣响着,他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全家收入的十之五六都缴了捐赋还不够数的岁月,老百姓还能依靠什么呢?
王老先生听不得百姓口中的大菩萨大恩人的言谢声,他清楚自己扛不了多久,但扛一天算一天的念头却一天比一天强烈。难以习惯北方的寒冷,在大冬天从来足不出户的郑女士也把貂皮大衣脱了,穿了一身工厂女工的黑棉袄。起初她还帮着账房先生一个人一个人签字画押办手续,最后她都懒得叫一个人一个人地按手印,她只叫账房先生在每家的主人名下记个数就叫去提面拎油,她不忍心听着她心爱的男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声。每当她给王老先生洗手帕的时候,看着一天多过一天的血迹,她心里就怕得要死,一个上海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知道肺结核病的含义,可她除了挺身而出为心爱的人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外,其他的她真的是无能为力,她跟着王老先生辗转千里,舍生忘死地逃到西府,还不是不想做亡国奴,逃个活命吗?可现在的境况是她起初万万没有想到的,看着一天天在拼命的爱人,她的心早已碎成了一瓣瓣。
郑女士天天催着王老先生去西安哪怕是宝鸡住两天院,缓一缓身子骨再回来接着干,可老先生总是说那令人听出茧子的话:“再等两天,把乡亲们这茬捐赋应付过去再说。”可不出半月,大老鸦催命似的催款铜锣又敲响了,王老先生只好拖了一天又一天。郑女士看着王老先生一天天慢下来的脚步,她还能做什么呢?实在没辙了,她就一个人挎着个箩筐去渭河滩下的官渠去捞鱼,隔三岔五地变着法子给王老先生熬鱼汤补身子。书房沟的百姓也是一天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家家打发自己的半大小子去官渠帮郑女士捞鱼。让郑女士哭笑不得的是,不出一个月,官渠的鱼竟然叫好心的孩子们捞得干干净净。看着满兰桂坊臭气冲天的死鱼秧子,郑女士真的无言了,盛情之下,使她对自己心爱的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心潮澎湃的郑女士在远隔家乡千里的三秦大地,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