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老张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戴着他那副棕色的石头眼镜。应是刚吃完饭的样子,他手里正拿着牙签剔牙。
看见我进来,他马上从凳子上站起来,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又是招呼我坐,又是招呼吃饭喝水,院子里一时有点嘈杂起来。我笑着拉他坐下,这都哪跟哪啊,到你家不跟回家一样,把人还客气地不会咧,哈哈哈。
老张笑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露出缺兵少将的牙齿,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爽朗。哎呀,你不吃算咧,还学会糟蹋人咧。
我是喜欢闲溜达的,我们就在这冬天正午暖暖的阳光下,晒着太阳闲聊着。
节气已经快到大雪了,院子背阴的水洼里结起一层白蒙蒙的冰。我问老张,这两天不去做活了吧,天冷了,今年可以收搁准备过年了。
他笑了,过年还早着呢,这两天查雾霾,把工地停了。后边还有俩活等着呢。
老张是泥瓦匠,我们本地都是简称为匠人。匠人们干的活可以包括垒墙、粉刷、贴地砖、打路、伐树、栽花等等,反正建筑工地上有的活,他们都能干。
张村离西安不远,二三十里路,村民们农闲时候就会进城打工,而以建筑工地上当匠的人最多。
早年间,建筑业红火的时候,村里几乎有一半的青壮年都是在工地当匠人。匠人们往往都是自由职业者,没有统一的组织,几个相熟的一约就出去干活了。他们的装束也没有工人那样的统一着装,讲究的就是个耐穿耐脏,所以那种工厂淘汰的全身工装或者迷彩服就很受欢迎,脚上往往蹬一双军用鞋或者老皮鞋,提着一个装工具的口袋往自行车后座一夹就出门了。
那时候,我们把工地上负责垒墙的匠人叫“大工”,其他挖坑、和灰、搬砖的辅助工统称“小工”,大工是考验技术的,一堵三米高的24墙垒起来横平竖直一眼可见,技术不好的人是藏不住的,而小工却往往是有力气就能干的。所以那时候,大工的工资基本可以比小工多上一倍。
老张就是一个大工。
大工的工具包里总有几件标准的家伙,瓦刀、抹子、刮板、卷尺、铅锤、墨斗,而最常用的就是瓦刀,瓦刀在匠人们手里也如厨师手里的万能菜刀一般,铲灰、摊灰、抹缝子、砍砖头、挖坑、开啤酒,啥都可以。匠人们站在墙跟前,一手拿砖,一手拿瓦刀,放砖,用瓦刀把墩实,接着续砖,到顶头接口了,瞅准缺口宽度,一刀下去准确地从一块整砖上劈出想要的边角,补上口子。好,一层垒完,再铲灰,墩砖。原来站在地上垒,慢慢地搭起脚手架来,匠人瓦刀不离手,刀在墙里外来回翻飞,那墙就一层层地起来了,慢慢地有了房子的模样。
老张说,匠人这个营生,大概也就是1980年以后才有的。那之前都是农业社,人在地上拴着,能出去做活的很少。农业社解散后,人能走动了,西安城里工地也多了,村里人就一个带一个地开始到工地当匠人,慢慢就形成规模了。老张说他应该是村里第一批匠人,那时候屋里情况可怜,他初中么上完就开始跟人出去上工地了,脚上套个烂皮鞋从小工开始干,很快就能提上瓦刀当大工了,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娶媳妇养娃都是抡瓦刀挣下的。
那时候出去做活,几个乡党一叫,蛇皮口袋装上被褥就出发了,春夏秋冬啥工地工棚城中村也都住过,也就是年轻身体美,一年年地除了过年和夏秋两忙收庄稼回来,其他时候基本都在工地上。尤其是夏天干上一天活,回去喝一瓶冰啤酒,就一下子解乏了,黑咧跟伙计们还能耍半夜牌,你看挣不挣。
老张说着有点恍惚了,叹一口气,哎,再不是那时候的小伙子咧,现在做活不用你们说,我都知道要悠着点了,干几天就要歇一天。也不干那些远路活了,每天要能骑电动车回来,年龄大了还学会挑床了,在外头睡不着觉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
我说,现在工地基本都是钢筋混凝土盖房了,而且即便有垒墙的活,我看也都是四川重庆那边过来的施工队给整包了。你们现在这活不多了吧?
老张微微点了一下头。活确实不多了,大工地咱这零散匠人进不去,所以只能在咱附近接一些民房、拆迁抢盖的小活。不过咋说呢,活不多了,干活抡瓦刀的人也不多了呀。你看,你们这一代人,有哪个还抡瓦刀,宁可到西安送外卖都不愿意干这个活了。要说吧,匠人,尤其是我们这大工,现在一天至少也挣个二三百,不比那跑腿送外卖的挣得少,娃娃们就是不愿意下工地抡瓦刀,么办法。
他接着说:所以你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一辈人是村里第一批抡瓦刀挣钱的,现在看,也是最后一批了。这手艺失传了,你看看快不快?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想这件事。是啊,我小的时候,村里垒墙盖房的是他们,现在还是他们。年轻一代,但凡有点事的,都进城了,再没有抡着瓦刀砍砖的了。
老张他们年轻时的梦想,就是给家里盖上一院房子,养活媳妇娃。年轻时在工地上盖房挣钱,然后回村叫上一起当匠人的伙计们帮忙,给自己盖房娶媳妇。那一代人就这么相帮着,都盖起了自己的房子,成了自己的家。
而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我们这一辈人,心飞了,梦想早已不是村里盖房娶媳妇。没人再想着去学着抡瓦刀,而是去城里进工厂进写字楼做买卖,已完全是另一种生计了。
就这样,老张们手里还攥着瓦刀,可显然已经没有人来接过这把瓦刀了。
村里的老房子还在,老张们和他们的瓦刀还顽强地留在那里。
临走的时候,我跟老张说,等你哪天不想垒墙了,你那把瓦刀送给我吧。
我留个纪念,最后一把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