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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0月18日
花甲之年再忆母
○ 李会贤
  母亲去世时我十三岁,可过了花甲之年后我的思母之情却日渐浓烈。母亲的形象时不时会出现在我脑海里,有时梦境,有时现实,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写母爱,没有一个作者是不真诚的。”这是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红孩先生为我的新书《终南留思》作序时写下的一句话,我深以为然。红孩先生如此鲜明地写出这一观点,一定与他的经历和见识有关,可能也与他看了我那篇写母亲的文章有点关联吧。我那篇文章题目叫《放不下的爱》,是写母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孩子呀,咱们这烂日子啥时是个头嘛。你们娶不到媳妇打了光棍可咋办啊?”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父亲刚从“牛棚”里放出来,但他的冤案还没有平反呢。母亲就这样死不瞑目地离开了人世间。
  母亲出生于1926年腊月初,具体日子不详,去世时刚过50岁,那是1976年腊月廿三日凌晨3时,这天恰好过小年。我们乡俗是过年不埋人,所以只能等到1977年正月初五,俗称破五之后。那年的雪下得真叫个大,满山遍野银装素裹,可父亲和我们兄妹们悲伤的心情却任凭什么样的词语也无法表达。
  母亲的生命虽然很短暂,也识不了几个字,但我把她定义为一个英雄母亲却一点也不夸张,准确地说,她应该是英雄母亲中的英雄才对。1944年生下大哥,1967年生下小弟,在她生命最旺盛的23年时间里,总共诞下我们兄弟6人。她一心想给爸爸生个女儿,给她的儿子们生个妹妹,可天不遂人愿啊。1967年夏她再次身怀六甲时,多么期望腹中的孩子是个女儿啊。一天凌晨时分,有人悄悄地叩门叫醒了她,告诉她邻村有户人家刚刚诞下一个女婴不想要了。她得知这一消息后立马迎着黎明的曙光,挺着个大肚子,把女婴从那户人家抱了回来,此后不久她便诞下我们的小弟。从此,母亲终于圆了她期望有个女儿的心愿,但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大人们都难以填饱肚子的年月里,同时哺乳两个婴儿是多么不易啊,更何况父亲正蹲“牛棚”。好在大哥已经二十出头,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父亲的身世其实很简单,但在“文革”中却被扣上了国民党特务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顶黑帽”而备受迫害。父亲当年与母亲结婚不久便考入国民党陆军兽医大学,成了十里八乡少有的大学生,毕业后在国民党部队有过短暂服役的经历。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急招一批科技人才,父亲有幸担任了铜川畜牧兽医站站长和富平县科技副县长。可曾经是“国民党党员”的这块黑牌子却成了他一生的污点。
  当年父母的结合自然摆脱不了媒妁之言,但却堪称郎才女貌。母亲的出身说不上高贵,“四女村”的美名却盛传千年之久。据传说,在很早的时候这个乡村出了四位美女,先后嫁给四位权贵,但她们从不恃强凌弱,而是以特有的风范持家养子、尽孝守道。当娘家遭遇年馑的时候,她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倾囊相助,共渡难关。从她们身上,村人们看到了美好,学到了美德。人们为了纪念这四位美丽的女子,便将这个村子更名为四女村。四女村几乎是清一色的刘姓,母亲就出生在村子西南头一户普通人家,那时候女人很少有起大名儿的,但母亲却有一个响亮的姓名叫刘素兰,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记得小时候这两个英俊高大的舅舅就是我们兄弟说一不二的保护神,更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标杆。
  母亲长得很美很美,皮肤白皙,身材均称,五官精致,尤其是那一头高高绾起的浓密乌黑的秀发令人过目不忘。这些印象都来源于她年轻时怀抱大哥的一张照片,只可惜这张照片在“文革”时被毁掉了。现实生活中的母亲却是一位皮肤粗糙、枯瘦如柴的小脚老太太,但那一头浓密的秀发似乎和照片中的差别不大。父亲被关牛棚的那段时间,母亲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落,每次梳头之后,她都会把掉落的头发挽成一个小疙瘩积攒起来,一旦门口传来货郎担的小鼓声,她便拿出来让我和弟弟去换成五颜六色豌豆一样大小的糖丸吃。我和弟弟根本不懂妈妈掉头发的原因是什么,还会经常督促妈妈多梳几次头,多掉些头发,好让我们多换些糖丸来吃。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有妈妈的手,她的脚虽然从小缠裹成了畸形,但她的手却很粗大,这是经年累月体力劳动所致。妈妈左手中指上一年四季都戴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顶针,关节也明显比其他指关节大一些。这枚顶针是妈妈为我们纳鞋底、缝补衣服的必备用品。
  1973年春节刚过,我该读小学三年级了。父亲为减轻家里负担,更想为我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决定将我带到他工作的县城去上学。临别那天早晨,母亲早早起床,专门给我蒸了一锅叫“金裹银”的花卷馍。蒸这种馍馍是母亲的拿手绝活,不管平时哥哥们出门打工还是父亲出差远行,母亲都要蒸这样一锅馍馍送行。所谓“金”就是一层包谷面,所谓“银”则是一层高粱面,将两种面团分别擀成薄饼状,然后相间叠起来绕成花卷,这样蒸出来的馍馍样子十分漂亮,其颜色真的就像一层金裹着一层银,母亲便给这种馍馍起了这么个寓意美好的名儿。就在馍馍揭锅时,母亲却突然晕倒在锅台旁丧失意识、不省人事。我们连忙将母亲送往公社医院,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母亲终于恢复了意识,但右半个身子却失去了知觉,处于重度瘫痪状态,最后确诊为脑溢血引起的半身不遂,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此后三年多,母亲为了看到父亲能被平反昭雪的曙光,为了减少因病而给哥嫂们造成的负担,也为了抚育弟弟妹妹再长大一点,她忍受着常人难以想像的思想压力和病痛折磨而顽强地活着。我经常给她揉搓那只僵硬暴筋、瘦如枯枝、弯曲变形的右手,又经常会在不经意间看见她挂在眼角的泪珠。最近几次又在梦中遇见了这样的情景。如若母亲还活着,现在应该九十七岁了,承欢她的膝下该是多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