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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08月25日
两 把 椅 子
○ 李康美
  对于事物的印象深刻,并不完全取决于那件事物的自身价值,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反复地琢磨和追溯,有时候是因为亲自为那件事物付出过难以忘记的心血。比如曾经摆放在我家老宅里的两把椅子,就让我至今念念不忘,清晰地成为永久的记忆。
  第一把椅子,曾经伴随着我的童年,那样的老旧而古典,无疑是旧时代传下来的老物件。我们家几辈人都是平头百姓,上世纪五十年代也是一贫如洗,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墙边却摆放着一把古典的椅子,所以就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也会觉得滑稽而神秘。对于这样一把椅子,懵懂中的我还没有追问它来历的机敏,渐渐长大后,才心生奇怪,才经常不由得对它细加察看,细加琢磨:黑色的漆皮已经陈旧,却越发增添了古老的味道;高高的靠背,大人坐上去都可以安稳地枕着头;两边的扶手,是那么地温润而精巧;四条腿还镌刻着整齐的条纹,说不清多少年过去了,它仍然是那么地坚固,每一个榫卯的地方,别说没有丝毫的松动,甚至连榫卯的痕迹都看不出来。方形的椅面镶嵌在四边框架的条缝中,同样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裂纹。当我长大成人时,对那把椅子才有了确切的认识,原来在文字记载中,把它叫作官帽椅。何谓官帽椅?是由于它形似古代官员的官帽,官帽椅主要由座面、扶手、搭脑和靠背组成。当然这只是一种统称,即使财东家,也会有复杂和简单的区别。我们家的那把椅子,虽然制作相对简单一些,但仍然算在官帽椅的范畴之内。
  我曾经问母亲,这把椅子从何而来?母亲说,那还是新中国刚成立时分得地主家的财产。我又问为什么只分了一把,母亲说,村上还是穷人多地主少,凭空分来的东西还能挑三拣四,还能想要几把就几把吗,我询问和我家配对的那一把椅子又分给谁家了,母亲说,分给村南头某某某那家人,她早些年还曾经和那家人商量过,心想花点钱把那把椅子买过来,毕竟椅子都是成双成对的嘛。最先是那家人不敢卖,那家人还担心地说,白白拿了别人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又要给人家退回去。那家人说出这样的话,给母亲心里也埋下阴霾,从此对那一把椅子再也不会惦记了。
  1966年,我们和伯父分家,伯父是庄稼汉,而我的父亲是国家干部,所以在新庄基盖起新房时,我们家就几乎是净身出户了。伯父过意不去,就把那把椅子扛到我们的新家说,满屋的东西瞅来瞅去,就这把椅子还算个像样的家具,再说也是从财东家分来的,留给你们家,多少也值几个钱吧。母亲在伯父离开后一笑说,凭空分来的东西,谁看见心里都不瓷实,你伯的心思和南巷子那户人家的心思都一样!这时候我刚刚上了初中,年轻气盛地对母亲说,水不会倒流,世事不会倒转,你们就不要操那些心了。父亲的收入很微薄,今年几根檩,明年几捆椽,用几年工夫才把房子盖好,就是这样还拉着外债,以后的购置家具,当然也是一件一件地量力而行。正当我志存高远,期待一步步完成学业,最后彻底走出农村时,在初中只读了半年书,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就让我过早地成为农民了。上学读书,走出农村的期望已经破灭,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总该有一门手艺作为立身之本吧?
  第二把椅子,就是我悄悄学艺的证明。
  当然,任何人学到的任何手艺,都有个潜移默化的契机和过程,其最初的指向都不明确。我同样只是在心里默默寻找,并没有把当木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生产队有两个木匠世家,那两家人正好住在两对门。那时候,木匠也必须下地劳动,只有在下雪天和阴雨天,或者是年关来临时,才能听见他们院子里响起锯子、刨子、凿子的操作声。村里人闲得无聊,也会凑到那两个院子喝茶水,看热闹。开始,我只是凑热闹的一员,后来,就渐渐地对木匠的手艺发生兴趣了。虽然我一直都没有提出拜师学艺,但是闲着也是闲着,经常喝人家的免费茶水也过意不去,有时候,我就帮他们推刨子、扯锯子,一来二去,那位我称为五爷的木匠就主动地询问我:也想当木匠?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苦恼地说,看样子上学是没有指望了。五爷痛惜地说,就是只在初中念了半年书,那你也算是知识人。进城工作没有指望,以后还能当村干部。娃呀,别,别别,你千万不要想着下这样的苦啊!虽然五爷委婉地否决了我的本意,但是又送了我几件木匠的旧工具,一把锯子,一把刨子,一把凿子。我问五爷说,您这是啥意思?五爷的回答简明扼要,闲时收拾忙时用,谁家也离不开修修补补的活路吧!
  有了那三件简单的工具,我又在镇上买了一把木匠的专用斧头,这就在家里悄悄地操练了。家里的家具非常奇缺,首先做什么东西开始起步呢?我这就看见了那把孤独的椅子,那把椅子似乎是我的心病,它放在桌子一边,太不合龙配套了。我的第一个活路,就是想着打一把椅子,不敢奢侈什么美感,起码也就和那一把椅子成双成对了。家里也没有像样的木材,能找到的也就是盖过房子留下的废木料。制作椅子需要图纸,或者需要一个照猫画虎的参照物,可是现有的那一把椅子,又是古老的工艺,每个部件都无法参照。既然是悄悄操练,我也不好意思向五爷讨教,好在我以前已经在五爷身边留了心,知道先要把对等的部件截成同样的长短,用刨子刨成同样的尺寸,然后就是用尺子和铅笔划好凿卯的方位。我现在已经想不起那把椅子制作了多长时间,总之还是比较顺利地完成了。
  从此我家的新宅里就多了一件家具,同时也是给所有的亲戚朋友留下了一桩笑料。那把椅子的样子实在丑陋,比如说椅子的靠背就显得既低矮又没有后仰的弯度,它就像一个人没有脖子,头颅也短粗得不合比例;因为一直没有上漆,少了油漆的遮盖,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各个部件竟然都是不同的材质,我记得有白椿木,红椿木,还有槐木和桐木。各种材质的大杂烩,滑稽的样子就可想而知了。许多年后,当我给身边的朋友讲起那把椅子的故事时,有人还提出花钱把它买下来,说是再留下一篇文章,若干年后它也会变成文物呢。
  其实,完成那把椅子的制作后,不久我就参军远行了,复员后又在城里当工人,再然后父亲也把母亲的户籍转进城,我们全家都脱离了农村。至今接近六十年过去,往昔的新宅也变成风雨飘摇的老宅了。前多年父亲过世后,那年秋天的一场大暴雨,我家的老宅就彻底坍塌了。因为母亲一再唠叨着她要落叶归根,所以我们又要盖几间简易的房子。拆旧翻新,倒也简单,可是当挖掘机把场地清理完毕后,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那两把椅子。老宅轰然坍塌,再加上挖掘机的肆意推碾,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会粉身碎骨,包括那两把椅子也已经化作尘埃了。我在心里不禁经常惋惜,那把官帽椅,其材质说不定还是珍贵的紫檀木或者黄花梨,那就是把一笔财源丢失了。而那把我自己的学艺之作,则是我生命旅途中的精神寄托啊!
  两把椅子,现在都变成了我对故乡老宅的记忆和念想!